他略略宽心,和声道:“起来吧。” 云玺奉茶,两人坐下,涤砚留在殿中,其余人告退。 顾星朗稳了心神,正眼看她,阮雪音亦不回避,坦然回看。 她似乎比十三天前看着更瘦了些,那张鹅蛋脸不止有了瓜子脸的趋势,几乎完全快成了瓜子脸。 宁枫斋家宴是九月初五,今日是十八。十三天。 晚苓说得对,他如今对时间敏锐,前所未有,数的全是跟她有关的日子。 他对自己有些无语。强行关掉心绪,随口道: “最近膳食不合胃口吗?” 明明就是问阮雪音,他却偏偏望向云玺。倒也不能算奇怪,毕竟是云玺伺候她一饮一食。 涤砚心道完了,顾星朗何时这么怂过,“随便”关心一句都不敢直接问人家。既然不敢,就不能不问吗? 他还年轻,不明白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却不是下了决心就能轻易做到的。比如这种情况,其实就三个字:忍不住。 顾星朗也年轻,所以很容易忍不住,没盯着阮雪音把关心写在脸上已算不错。 云玺闻言微愣,看一眼阮雪音,小心答道:“回禀君上,御膳司近两个月倒上心,每日送的都是夫人爱吃的。只是夫人这大半个月胃口不太好,吃得少,所以消瘦了些。” 顾星朗心下一动,几乎要认为她是因为相同的问题,所以茶胃口不佳。勉强忍住了,告诉自己别再作这种心理暗示。 却听阮雪音开口道:“没有这么严重。只是骤然入秋,一时不适应气候变化,不那么想吃东西。”她看一眼云玺,示意她别再乱说话。 云玺却没有接收到,或者说假装没接收到:“都说入秋人的胃口会变好,毕竟天气凉爽了,身体亦要为过冬做准备。像夫人这般没胃口的,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奴婢瞧着,夫人这是心病。” 她没说心病是什么,但殿中四人几乎同时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阮雪音终于忍不住回头瞪她,涤砚也暗道这丫头怕是疯了,急中生智道: “君上与珮夫人有要事相商。云玺你随我到门口候着。” 极少见地,云玺脸上没有任何懊悔或不安。她咬一咬嘴唇,在涤砚的目光胁迫下跟了出去。 “你如今是胆子壮了,在御前也敢这么说话。真当君上不会治你的罪是不是?” “我说什么了?” “什么心病?谁有心病?” “我说的夫人,又没说君上。”破天荒地,她没让步,压低了声量嘟哝道:“大人紧张,还不是因为君上也有心病,只是不能讲出来罢了。” 涤砚急了脸:“你还说!” 云玺瞪圆了眼睛:“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好事,怎么半个祁宫都不对劲起来。瑜夫人、淳月长公主做什么,我看不懂,也犯不着知道。可君上是怎么回事,忽热忽冷,忽近忽远,莫说夫人自己,我看着都难受。” “珮夫人跟你抱怨了?” 云玺叹气:“自然没有。夫人的性子,心事烂在肚子里都不会说,何况是这种事。只是我瞧她一天天进食少,人也瘦了,实在心疼。” 涤砚冷眼盯着她:“我看,你已经彻底变成折雪殿的人了。” “云玺不敢忘本。云玺心疼夫人,也心疼君上。大人你平心而论,君上与夫人在一起是不是开心了许多,人也像个二十岁少年了。我在御前只呆了六年,大人却是陪伴君上十四年的人。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涤砚一时沉默。云玺言及顾星朗的变化时他几乎要呵斥出声,妄议主上,乃是重罪。但她说得没错。 “君上,首先是国君,然后是顾氏的儿子,然后是夫君,最后是少年。”半晌,他沉沉开口,音量低至不可闻,“身为国君,他须为大祁负责;身为人子,他须向定宗陛下和顾氏全族交代;身为夫君,他须平衡后宫诸多关系。至于他能不能做一个二十岁少年,全凭运气。而事实是,他自登基之日起,就没有做过与年龄相匹配的少年。无论是十四岁,还是二十岁。” 云玺从未听涤砚说过这么有见地的话,一时震撼,呆呆道:“这些,都是大人的看法?” 涤砚一愣,突然气势减半,咳嗽道:“那个,也算是吧。毕竟,责任这些话,君上也会说。” 云玺“噢”一声,也没了刚才的阵势,似乎这段话有些起作用。 “夫人,真的那般亲近不得吗?” “不知道。”涤砚回答,语气中似有叹息,“但对于国君、国家而言,不知道,已经是很危险的一种答案。其他事情可以尝试,甚至可以犯险,但这件事不能。因为一旦风险成立,后果太严重。” 云玺似懂非懂:“万一夫人到最后都没做什么,对君上、对大祁没有丝毫恶意呢?” “那就只能交给时间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知道一切。”他看一眼她,认真道:“这是君上说的。我只是学嘴。” “日久见人心是多久,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殿门外云玺和涤砚在纠结规劝,正殿内两位主人公却非常淡定。无关人员退场,他们反而能轻易转换语境,就仿佛先前的对话都没发生。 “阮仲来了。” 阮雪音初时没听懂这四个字,反应了足足两个呼吸,意识到当世应该没有第二个叫阮仲的人:“没听说啊。” 他国使臣来朝,无论王爷还是官员,肯定要递文书印鉴,然后做面圣的具体安排,很可能要设宫宴,甚至出发前就会来消息。 崟国锐王来了大祁,前朝不可能没动静,后宫亦不会全无风声,尤其,她是崟国公主啊。 “他掩了身份,悄悄来的。”
第八十九章 投石问路 阮雪音意外,“所以,君上是得了密报?” “他送了囚牛金印入宫,约朕见面。” 私下里,他已经很久没对她自称过“朕”。 但阮雪音来不及在意这些:“何时?” “今早。” “那,君上去了吗?” “三天前朕命人接他去同溶馆。”他环视正殿,似乎在欣赏殿内布置,“我刚从那边回来。” 他打算说要紧事的时候就会这样,左顾右盼,反而不会特别专注。两三个月下来,阮雪音已经非常了解这个特点。 所以她有些悬心。其实她对阮仲知之甚少,也想不出他找他能有什么要紧事。但就因为想不出,才叫人悬心。但他显然不打算直接告诉她,她得先自己猜。 “我只字未传回锁宁城,崟君不耐,遣他来打探我在祁宫的情况?甚至找机会向我问罪?” 顾星朗一笑:“看来他这个理由找得不错。至少连你都这么想。” “但他要打听我的情况,又偷偷摸摸地来,为何还让你知道?他其实是来,找你?拿了我当幌子?” “继续。” 阮雪音有些无语:“臣妾继续不下去了。君上没给任何提示,我与阮仲太不熟,哪里知道他有什么盘算?” “当真不熟?” “君上试试,一年去一个地方一次,那个地方还人满为患,若非有意,你会跟人群中的某一位相熟吗?” “但他毕竟是你兄长。” “每年宫宴上是会见到,但几乎没说过话。”她略想一想,“也许说过一两次话,已经完全没印象了。他这个人,有些阴沉。” 顾星朗颇认同点头:“听到你用阴沉两个字我就放心了。说明我见到的,是真阮仲。” 阮雪音再无语:“你都看到囚牛金印了,还不能确定他真假?” 他再笑:“金印也不是不能造假。” 她气短:“顾星朗会分不出金印的真假?且若非确定,你会去?” 他真的很喜欢看她无语又无可奈何、必须答话的样子,“还有什么?关于阮仲。” 她仔细回忆,“他不受崟君待见,总坐在极远的角落。” “比你还远?” 众所周知,阮雪音也不受阮佋待见。 阮雪音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确定他在揶揄她,或者说抬杠,很想无视,又觉得气不过:“我倒是想坐得远些,奈何总不能如愿,每次都被安排在前面。” 顾星朗好笑:“想来你父君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总要仔细看看,逐年评估将来是送你还是送阮墨兮。” 这是一句玩笑话,阮雪音却听得认真。她呆了一瞬,平静道:“我猜他从来就没评估过。他应该一早就想好了是我。我甚至怀疑,他送我去蓬溪山,就是为了这一天。” 顾星朗突然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很愚蠢。但她脸上不见任何伤感之色。他略好受了些。 “当初,是他送你去的蓬溪山?他如何确定,惢姬大人会收你?” 阮雪音摇头:“这段始末,我也不太清楚。我曾经问过老师,她说她本就打算收学生,刚好崟君带着我上山求见,她瞧我资质不错,便留了我。” “从未听你称呼他作父君。” “没这么叫过。时间长了,就越来越叫不出来。” “那你怎么称呼他?” “陛下。” 他有些怜惜,想说点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 “阮仲今日,告诉我一件事。” 他看着她,突然敛了神色,“他说,阮佋不是他生父。” 这次阮雪音所费时间更长,估计用了三个呼吸的时间:“那他是谁的孩子?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没问。” “你没问?” 对方告诉你这么大的秘密,你居然不问,那你们聊什么? “我需要问吗?” 也是。阮雪音回过神来。这只是阮仲的说法,无论真假,顾星朗都会去核实。既然要核实,就会再查一遍,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但—— 哪有人听了这种事不往下问的。除非,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告诉你这个,他要做什么?” “他要逼宫。” 这次阮雪音没有太吃惊。铺垫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常理之外,意料之中。 只是此事发生,青川时局可就要生变了。 “他给你什么理由?崟君无能,亦非生父,多年积怨,欲取而代之?” “以上皆是。” 阮雪音思忖片刻:“他希望你怎么帮忙?” 顾星朗微笑:“这个你先别管。我是想问你,以你对他们父子有限的了解,以你一年回一两次崟宫的观感,或者也可以凭直觉,凭蛛丝马迹,阮仲不是阮佋的儿子,这件事有几分可信?如果为真,他可能是谁的孩子?阮佋又怎会容他以皇子身份长大至今,还封了王?” 阮雪音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你真是高看我了。这些问题,我一个都答不出来。怕是你放在崟宫的人都比我答得好。” 顾星朗看着她,确定这些反应全部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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