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战争,非亲见亲历不知其残忍暴虐。那些轻易将杀伐之词挂在嘴边的隔岸观火者,大概从不觉得自己冷漠无知,还自诩是,果敢大勇。 不见不惜一命者,也会不见不惜天下生灵。所以战争,本该是最后的、万不得已之选。阮雪音站在五月的旧宫花园,痛心于顾星朗努力经年,终陷泥沼;分明春夏,花香风暖,她只觉寒凉。 “娘亲。”朝朝挨过来,伸手揉她眉心,是见过娘亲揉爹爹眉心,有样学样。 “殿下不高兴。”阿岩亦挨过来,小手捏一支晚樱放进她怀里,“殿下看看花,就高兴了。” 阮雪音挤出一个笑,极尽温柔地,将两个孩子拢入怀中。“看见你们就高兴了。”又对阿岩: “阿岩以后不要叫我殿下了,嗯——就叫姨母,好不好?” 阿岩眨一双挑着凤尾的杏眼。年岁渐长,她越发像起慕容峋,唯这双眼,朝着竞庭歌的眼形直直长去,彷如拓印。 “歌姨是我的师妹,你管她都叫姨,管我却叫殿下,岂不生分?我要吃醋的,已经吃醋了。”她又说。 还差两个月才满两周岁的孩子并不懂吃醋,却能意会,咯咯笑,点头唤“姨母”。阮雪音贴贴她的小脸,便听孩子迟疑着问: “歌姨呢?” 竞庭歌突然消失,阿岩很失落了几日。却只字不提,只每日晨间、午后、傍晚、睡前,悄悄朝大门口望。 她在等她。 又因目睹了那日阮雪音领护卫举阁举宫地搜人,觉得不该问,忍着,直到此刻。 不到两岁,如此早慧。阮雪音只觉心疼,又贴贴她脸,“歌姨有事。但说了会回来看你,很快。” 一岁多的朝朝就更不明事,却喜欢娘亲带着自己、歌姨带着姐姐的四人生活场景,也像听懂了似的,笑起来,安慰般去拉阿岩的手。 两姐妹相视甜笑。 军报晚间至,无一条是捷。 “很激烈,也很惨烈。”呈报的兵士心绪起伏得厉害,压着声。 阮雪音试图寻找原因,奈何军报历来从简,只述结果,没有经过。“北境兵力最盛,与蔚南骑兵可谓势均力敌,是策略出了问题?” 她不确定这兵士了解多少,答不答得上,也不过试试问。 兵士摇头,“大祁五边,防御工事众多,又有君上提早传令,其实准备充分。却不知为何,总会被对方知晓排布,每每包抄、或走隘口小道,频遭突袭。好几位守将疑有内鬼,已经开始排查,一时无果,便有些动摇军心,又怕继续各种出奇的策略还会着对方的道,干脆放弃,只正面相抗。” 放弃所有策略硬战,不惨烈才怪。 山河盘。阮雪音心中惊雷,分明意料之中,仍是强震,那丫头钻营此道近二十年,一朝践行,果真出神入化了么? 她该是被阮墨兮接去了棉州,棉州处蔚西新区东部,光论位置,离北境战场最近,要快速传递消息,确实不难,若动用粉鸟,就更加神速。 将新区首府定在棉州,当初也是竞庭歌的提议。 真是早有筹谋。 然整个北境战场无数,双方大营都不止一处,要传信须分好几路兵马,仅凭粉鸟怎传得过来? 黄昏时分,受命前来的温执入旧宫。他负了伤,来之前一直镇守宁安,兼保护温斐与纪桓。 “遵懿旨,伯父和纪相,纪老,仍留宁安,由华斌大人照拂。”他迟疑片刻,“皇后确定么,君上——” 顾星朗和阮雪音终于有了一次通信,前日,也是此期间两人唯一通信。 “留二老在宁安,就是君上意思。”阮雪音实言相告。 “如今外头盛传君上去了西境,似乎还出了边界,往,往大陆更西去了。殿下恕臣直谏,战事如此,君上这般行动,不利军中稳定、社稷稳固啊!” 阮雪音哦了声,“盛传,是已经传得无人不知的意思?” 温执一怔,“是吧。殿下——” “请大人过来,是有一道旨,算军令吧,须马上去办。” 温执正色。 “祁北的战况,想来你有听闻。” “臣愿前往——” 阮雪音摇头,“你带你的人马,去祁、蔚、蔚西新区三地交界处,拦截一些人。这些人会往返于蔚西新区和蔚国南境线,应该不难辨认。” “是,斥候?” “是,却不一定作斥候装扮。他们不会参战,只会全速赶路。拦截到,将信件搜出来,或者,”终陷战局,谁还能手不沾血呢,她自嘲一笑, “直接杀了。” 送走温执,她坐在廊下半晌未动。曜星幛在身前沉沉流淌,繁星坠落,乱势当道,根本瞧不出前路胜负。 山河盘的道理她大致晓得,前年因东西在祁宫,还和顾星朗一起研究过——用于排兵布阵,其实风险很大,因草木山川之动摇,受太多缘故影响。 早先送信的小队斥候还候大门外,入夜时分,阮雪音将人都唤进来: “这样打下去,北境就要失守了。向各边将领,传本宫懿旨:以静制动,寻求伏击之法。埋伏处最好选择城楼、暗堡等人造工事,散开部署,不要大规模行军。如有可能,派出数路小队诱敌,随便跑,造出声势,打乱对方的以为——只是这种法子,诱敌者会面临极大危险,对骑术要求也高,慎用。”
第八百三十一章 撒野 两队人马先后出锁宁,奉皇后懿旨分别前往三地交界和大祁五边,试图扭转战局。 花马镇乃祁北战事爆发的原点,诚如几个月前顾淳风初到时的观瞻和纪齐的解释——蔚商众多,那被杀的几名蔚商便长住镇中。【1】 残火与焦炭味在烟尘里摇荡,血迹被日光烘干,镇子半毁,百姓大都在黑云骑护送下向南转移。 是柴一瑶领队南下。顾淳风胳膊受了伤,领余下百人继续驻守,加上本部其他兵士,整座镇内还有约三千储备。 百里之外,两国交战,更多祁兵正浴战火。 谈将军星夜方回,是被抬回,残破的兵甲衣料将血肉绞在一处,右腿只剩半截。 “请殿下速退往梅周!”这些天第不知多少次他劝,气若游丝,仍是不懈。 淳风右胳膊因前年春竞坠马伤过,平素不觉,上战场挽弓挥刀久了方知不中用,会酸沉得抬不起。她此番受伤,也因后来体力不济,被谈将军自千军万马中捞回来。 “将军于淳风有救命之恩。”她瞧着他残躯断腿,“便不为家国百姓,只为报答将军恩德,也要死守花马镇,迎战杀敌!” “殿下若当真记挂末将这点忠义,便勿再坚持!您若有失,末将无法对君上皇后交代!” 医者在处理伤口,年过四旬的将领额上汗珠滚落,是痛极,咬着牙死劝。 淳风不欲继续争辩妨碍他治伤,来自锁宁的懿旨便在这时候明白抵达。 她沉默听完,二话没说起身出门。 “殿下又要做什么!” 淳风回头抱拳:“将军不同意淳风迎战,想来也不希望黑云骑去做伏兵。那么跑马遛敌,我们总做得,女子轻骑,绝对适宜。” “殿下没听皇后懿旨,诱敌之军,才是最危险!” “本殿已留家书!”她忽改自称,威慑之意,“为国捐躯,九死无悔!君上皇后绝不会因此怪罪任何人!将军,好好养伤。” 纪齐带五千兵马自宣府镇一路拼杀至花马镇外,两天两夜,辎重耗尽,恰在此时也接到懿旨,率余部入镇。 一直在带兵,他全不知淳风受伤,进了镇子闻知谈将军在,先往拜会,顺便请求补给。 尚在外间,已听见里头部署之声,话音断续,唯最后两句“绝不能叫公主犯险,无论如何拦下来”异常流畅。 他一时怔住,高声报家门,进去了,与重伤在榻的中年将军略叙几句皇后懿旨,互通了外间战局,很快被催促: “你与殿下交好,务必将人劝住!” 纪齐方知淳风已受了伤,还是昔年那条右胳膊,顿觉棘手,出门便往她住处去。 哪还有人。屋内凌乱,一些血迹已凝的麻布条散在床边,桌上一封信,没封缄,纪齐顾不得礼数拿出来读,方明白谈将军口中家书为何物。 什么家书,分明遗书!满纸满页写的是: -“谢九哥多年抚养照料、来生做牛做马还报” -“得嫂嫂如此,三生之幸,四年相伴,已如至亲,定要与九哥白头偕老” -“小漠千好万好,就是心思重、假老成,九哥定要为他择一活泼烂漫或明慧通透的娇妻,须漂亮,他眼界高” 再到顾淳月,两位亲王,她灵华殿的宫人婢子,拉拉杂杂写了一堆。 字极丑,比素日所见都丑,他待要嫌弃,方反应是因她右臂有伤,故写字艰难。 一时气恼又剜心,翻到最后一页,只很少的字,赫然入眼是: 沈疾,念之甚。愿他在西境一切顺利,莫要受伤,长命百岁。 纪齐盯着那两句话许久。 久到要看不见后面的话。 但确实还有两句话。 他有些僵硬地移动目光: 纪齐你个混小子!二十年交情,都在北境,也不来和我并肩作战! 他脑中轰鸣片刻,忽像是木偶人被拧动了机扩,将信纸塞回去,拔腿就跑。 “哪儿去?”他的副尉一直跟着,此刻正在外头啃饼。 “带弟兄们吃好,尽力休整,请医者去给受伤的瞧瞧,锁宁懿旨到,五边都会有新部署,我尽快回来!” 他这般说,一声唿哨,追风踢踏而来。 “是!”副尉领命,掰下大半块饼凌空扔出,“接着!” 纪齐已经飞身上马,单手接了将那干巴巴的饼叼在嘴里,“吃饱了么?”一手握缰绳,一手抚马儿鬃毛。 追风适才也在进食,听主人问,轻嘶回应。 纪齐策马而出,至镇口问驻兵:“公主朝哪个方向去了?” “西北边,大人!” “听见了么。”他复向追风,“咱们找她去,找小玉。” 夜色浓重,火把微光来自远近驻扎的两国军营,遥遥对峙。白日恶战,此刻偃旗息鼓,并非诱敌之时。 深更半夜,她怎会是去诱敌呢。纪齐暗嘲这傻女人撒谎都不会,更加忧心,沿路不快不慢地行,偶遇巡逻兵士和伤员往来,只觉满目疮痍。 极远的喊声响起在子夜过时。 以并不真实的轰隆感传过林梢,传进他耳里。 不是祁营。 他心头猛跳,掉头往正北。风声烈烈,极淡的烟雾在高空游走,渐渐移来。 有斥候南行,与他撞了个正着,高声道:“将军莫要往前了!蔚营起火,西二营已烧了大半,怕是我方干的,目前还不清楚,宜速速归队,从长计议!”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4 首页 上一页 558 559 560 561 562 5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