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凶猛的助阵之势迟钝在门前天光下。 慕容峋眼中血丝与身上血流一样的红,远远盯着他们,一字一顿: “看清楚。是朕赢了。退下,你们就都是护驾功臣,加官进爵,荣华不尽!” 门口两人彻底呆滞,想对视,转了一半头又停住,忽双双跪地,“属,属下,去传御医!” 飓风般赶来,炊烟般离开,然后“传御医”三字震响在御徖殿上空,越来越远,却越来越响。 那把沾满三个人鲜血的匕首,还静静躺在地面。霍启半睁眼凝着它,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竞庭歌挪动僵硬的身子,试图用它再送霍启一程,人毕竟没死,还是要彻底咽气才能放心。 “放着,别糟蹋了。”却听慕容峋喘着气道,“这东西须好好收拾保存,作御徖殿镇殿之宝。” 竞庭歌原本苍白的脸经过一番闯宫打斗更加苍白,闻言转头,一脸“这可是刺杀天子的凶器”。 慕容峋正失血,脸亦白,笑得却得意,“这上面有你我的血。是歌儿为我拼命的证据。” 这可真是,捡回一条命,脸也不要了,当着人,歌儿歌儿。 竞庭歌甚觉无语,又忖能把命捡回来倒是说什么都可由他,遂只道: “真不用再补一下?” 慕容峋手臂发力试图撑着挪动,往霍启那头靠,实在力竭。竞庭歌勉强起来扶他,其实不想他靠近,一直拿眼剜。 放心。他给她眼神。 足够近了,他右手撑床沿,探下身子,左手背拍两下霍启的脸,“动不了了吧?早跟你说,这调兵遣将,杀人挖心,半点儿不能大意,不能侥幸,更不能自满。自满了吧?以为控着全局而我醒不过来,随便拿把匕首解决了就完。哪怕多留一个人在屋里,也是你赢。小子。不能重来了,我都替你可惜。” 霍启嗤一声笑了,“我没自满。我不想他们看着我杀你,不想任何人看。” 慕容峋怔住。 “臣与君上相交二十年,打君上登基便追随在侧,自问尽心竭力,也一直是他们表率。” 为兄弟旧情,也为君臣颜面,故不让人看。 竞庭歌冷笑,“别告诉我是为了女人。” 慕容峋尚不知有关小皇子的内情,莫名其妙。 霍启已经转不动头,转了转眼珠子向竞庭歌,“原来你知道。既知道,为何没防患于未然。” “才知道。” 霍启稍思忖,即了然,“上官宴告诉你的。” 慕容峋继续一头雾水。 “我不喜欢她。她应该也不喜欢我。那是个意外。那晚帝后御徖殿用膳,君上饮得大醉,被宫人们侍奉着安置了。她伤心得很,道君上宁肯醉得不省人事也不理她,她在这蔚宫看似锦绣,实则不过孤魂一缕。我安慰几句,她让我陪她喝两杯,自不成规矩,我拒绝了。她便仰着头问我,是否与君上一样,嫌她厌她,瞧不起她。” 阮墨兮可是青川顶顶有名的美人,与纪晚苓段惜润上官妧齐名。要说她那股娇憨媚态,比其他三位更讨男子的喜欢,奈何造化弄人,嫁错了地方。 如此大美人,夜色灯火里饮着酒红着颊伤怀相邀,再铁石心肠的男儿不可能拒绝第二次。 “我酒量一向好,饮几杯无碍。坏就坏在,她让我尝尝她亲手做的菜式,说忙了一整天,君上一口都没吃。那菜里,有名堂。” 是这样中了招?在御徖殿? “天子殿宇,同皇后苟且,大人当真是,”竞庭歌切切,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 “先生同君上不也偷偷摸摸数百日,御徖殿、静水坞、繁声阁,又是何等为臣之道。” 竞庭歌被这死亡尽头的开诚布公堵得说不出话。而慕容峋再不谙前文,到此刻,也听懂了。 他自己不宠阮墨兮是一回事,臣子犯上与中宫有染,却是另一回事。尤其阮墨兮被诊出有孕,正是那晚之后的下个月末,而当晚他醉后断了片,第二日醒来她确实躺在他身边。 全无破绽。 幼儿啼哭再次响起,悠悠传至这头,慕容峋脸色变得铁青。 竞庭歌伸出血糊糊的一只手按住他手,暗示冷静,望着霍启道: “结果竟叫她有了身孕。是这一桩,让霍氏与上官家、甚至更多世家的盟约,有了生隙的可能。” 霍启面上嘲弄,“她是故意的。她需要一个孩子,是君上骨血最好,不是也无妨。总归她的孩子,要做太子。” “她与你剖心了?” 就凭一夕露水? “有一回在麒麟阁她说的,彼时,” 彼时已私会了不知多少次。他没讲明,竞庭歌完全听懂。虽无夫妻之情,却有夫妻之实,阮墨兮该因策略也因深宫寂寞,既开了头,不想停;霍启,一半沉沦美人陷阱、一半将计就计。 麒麟阁是蔚宫藏书之所,阮墨兮自崟亡之后一心用功,经常去,一呆一整天。而慕容峋要阅书,鲜少亲临,大多时候会遣霍启去取。 这两人当真胆大包天。 而一回难交心,五回十回,有肌肤之亲的男女毕竟不同寻常,有些话,慢慢便可以说。 “她知道你们计划,公天下之谋。”竞庭歌慢声。因为夏杳袅知道,那夜在槐树林,阮雪音告诉她了。 “一开始我也诧异。因为,我不知道。” 霍骁说过他两个儿子不知情。竟是真的。“你因此去质问靖海侯,这下,不参与都不行了。” 霍启脸色更加惨白,声音愈弱,后背的血淌了一地,“我告诉父亲,皇后腹中孩儿,是我的。” “你父亲本就对公天下之谋半推半就、见机行事,知晓此事,干脆起了二心——这场松散的、未知的百年合谋成与不成,实在很虚,便成,领衔者也是上官家;但霍氏若能借上官宴完成最后一步的机会,假意与阮墨兮合作,弑慕容立新君,此国国姓,就要改了。而这件事成功的可能,应该说让霍氏做大的可能,远甚公天下之谋。” 霍启低低笑起来,“看来先生是知晓且推断完了所有关节,才义无反顾赶回苍梧。太及时了,真的只,差了一瞬,一瞬。”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轻,似并不怎么愤恨遗憾,只是惋惜。 竞庭歌满手的血亦在流淌,染红了裙纱,“我师姐要保大祁社稷,为她夫君争取时间,不得不四处分散火力,以缓霁都之困。若非她及时预警,我不会这么快回来。” “祁后殿下,确是奇女子。先生也是。你们二人,”鲜血滴落龙榻前的宽阶,不知是没了气力还是不想说,霍启断在这里。 “如何?”偏吊得竞庭歌无论如何要知道。 “先生还是好好想想,要怎么对付上官宴的最后一步吧。南军起兵打的是救驾名头,本无必要围禁臣工,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如今我弑君不成,霍氏会成为这场谋逆的罪魁祸首,而他要怎样利用现下局面完成其父遗志,我想不出,先生,我若是你,便暂不要对外宣布霍氏谋反,免得,称了他的意。” 说到底还是要救霍氏。“我自有计较。”竞庭歌声变冷,“上官宴如何察觉你们家变节的?” “上官妧吧。那夜膳食中媚药,素日为皇后调理助其受孕的方剂,都出自她手。但她如何识破小皇子并非君上骨血,我不知道。正因不知,才太晚意识到,上官宴已有察觉,打算将计就计除我霍氏。” 那年冬夜在边境,兄妹对谈然后各归祁蔚,为的就是这一日吧。上官一族同纪氏一样,生出的儿女,个个顶用。 御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颤着声问君上万安。慕容峋摆摆手,却是对竞庭歌,“你去吧,将手上的伤处理了。日后还要弹琴的,拖不得。” 竞庭歌没问完,不肯走。霍启已沉重得抬不起头,命在旦夕, “臣,还有两句话想同君上说。请先生成全。”
第八百六十四章 留待青山 这两人也是二十年知交。 五六年君臣。 竞庭歌忽有些明白霍启为何只是惋惜,并不遗憾更不愤恨。 他本无反心,对其父意志知之甚少,不过因与阮墨兮的意外,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在最后关头被卷入这场漩涡,且成为了最关键一步。 那反心生得被动而太晚。他对慕容峋,有愧吧。 遂出寝殿,将门虚掩,留君臣二人道别。 室内空旷,日光淡薄,漏刻声不闻。 “你赢,或者上官宴赢,都不会放过霍氏。”霍启轻声,“阿峋,我犯了大错,我父、我族,都不可恕。” 慕容峋还是皇子时,这些少年们几岁十几岁时,出游共猎,总直呼名。 这一声,许多年没听过了。 慕容峋是个一身勇力却心怀淳厚之人。 尤重兄弟义气,尤对霍家兄弟,尤其,对霍启。 他想不明白他为何走到这一步,明白因果,情感上也过不去。他与顾星朗的不同,在于后者会逼自己坦然接受所有人事之变,从而练就刀枪不入之心、君王之心。 他不行。他不接受,至少不能立时接受、当刻坦然。 “既知是错,为何不悬崖勒马!”他本就歪在床沿,离霍启很近,勉强抬手,一掌拍在榻上发出震响。 “臣知错。”霍启想抬头看一看他,一再使力,已无一丝气力,“君上恕了未未吧。她是真的不知。她心中有你,若被你下令处死,就太可怜了。” 慕容峋不想谈女人。 他还想说些什么,君臣兄弟之谊,或者继续诘问为何不悬崖勒马,仿佛不断问,就能改变一点结局。 “但阿峋你长进了。我没想到,你也能假装中毒,假装不醒,苦等这么一夜,直到反击。”霍启越说越慢,气息虚实交替。 “为何不能是,我确实昏迷着,最后一刻醒了?”慕容峋闷声。 霍启一嗤,“你我都知道,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事。那样的好运气,多数人一生也碰不到吧。奇怪,她分明说,上官妧对你缓缓用毒大半年,万无一失。近两月来,你也确实出现了相应症状。怎会?” “你可知上官妧的缓缓用毒,毒在何处?” 慕容峋的饮食,霍启素来有数。“左不过隔三差五送来那些甜汤。我记得你,每次都喝了。” 最初霍启并不晓得,是与阮墨兮私会数次之后,因家族生异心、决定合作,才从她口中得知。 但彼时上官妧已没再往御徖殿送甜汤。因为竞庭歌在与阮雪音的持续通信中渐得真知,提醒慕容峋,提防此女。 却毕竟已喝了大半年,早来不及了。 “那汤,太甜了。”便听慕容峋道,“初时我还犯蠢,想着这女人有用,别闹得太僵,本就无君妃之实,再不喝人家送的汤,太驳面子。却是捏着鼻子也只饮得下一半,剩下都倒了,越往后,捏着鼻子也喝不动,只得都倒花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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