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启一呆,“是,书案上盆景?” 大半年换了三盆,不知怎地,全都活不过三个月。 “可不。”慕容峋一哼,“后来她不再送汤,我也不必倒了,书案上盆栽自此好好的,再没换过。我就纳闷了,原来是这汤,一碗碗杀了它们。” “却是,从没听君上提过。” “我对她都没提。”指竞庭歌,“加起来也没喝够三碗,便中了点毒,不至于要命。且你们不都嫌我有勇无谋?我倒要试试,能不能自己破这种小局。” 霍启没由来被逗笑,低低两声,又忖这话怪异,“君上并未中招,已算破局了吧。” 慕容峋一哼,“我得装啊,看看她这般行事,意欲何为。遂隔三差五喊不适,惹御医来瞧,当然瞧不出所以然,因为确无不适。” 这段霍启记得很清楚。前前后后至今,也有大半年了,从一开始说不清哪里不适,到后来渐有明确症状,以至于昨夜他昏迷不醒,他只当是那慢毒,终于起效。 还惊诧于上官妧用毒的修为,竟精确到了日子。 万没想是慕容峋见机行事,顺水推舟。 “那些明确的中毒症状,君上如何知晓?又怎么骗过的上官妧?” 慕容峋脸色亦是愈发苍白,胸前还在缓淌血,却十分得意,嘿嘿笑:“反复不适,御医又瞧不出,她是下毒之人,自然关切,有一回终没忍住‘关怀’,朕便说总归她也是习医之人,不若替朕瞧瞧。她号脉许久,似也疑惑,许是脉象上摸不出端倪,又或对自己所研之毒少信心,干脆列举了些症状,让我细体会是不是。” 霍启了然,“这列举的症状中,至少大半是君上中毒后应有的反应,她才好确定有否得手。” 慕容峋颇觉扬眉吐气,“自那之后我便照着她列举过的症状演,初时少且轻,一回回加重,到昨夜失去觉知,很顺理成章吧。” 霍启似为他高兴,复笑起来,“君上完全将臣骗过了。” 两人莫名快意,沉沉笑出声。都带着伤,寝殿又大,那笑声渐变得悲凉,很像呜咽,偏生不是。 霍启张了张口,却是再说不出半个字。 该有临别赠言的。除了替未未求命,还该忆一忆少年岁月、君臣情义,嗟叹唏嘘这忽至的、不容反抗或商榷的命运。 一生那样长,一生这样短。他忽有些庆幸自己知道得晚,也便度过了二十余年无负累的光阴,背信弃义之后,很快就能结束此生。 相比他杀掉他,他更喜欢此刻结局。 慕容峋还在等着他的临别之言。懊悔,遗憾,甚至为家族再讨要一点宽赦,什么都好。 一等许久,直到脑内开始嗡响,仍没等到。 他余光瞥见霍启维持着跌坐床沿的姿势,维持得一丝不苟,如磐石固于彼岸。 脑内嗡响便开始扩散,涌向四肢百骸,眼睑沉沉往瞳孔上撞,他勉力睁,日光却越来越弱,忽而大亮,一个纤细身影蝶一般飞跑过来。 “歌儿...” 梦里有未竟之憾。 有少时共猎的辰光和没说出口的道别之言。 慕容峋不觉是梦,徜徉其间,奔驰的骏马、弓弦绷紧瞬间的韧声、山间高歌回音如缕,都在眼前耳中,仿佛此后那夺嫡称君、与竞庭歌共同进退的十年,才是大梦。 他与霍氏兄弟,以及一众武将之家的子弟在像山南围场纵马狂奔,奔过无数个白昼黑夜,无尽的青春岁月。 而终于还是奔入永夜,再不见天光。 “君上。” 这声音亦是他日思夜想的,盼望了十年,此时就在耳边,温柔前所未有。 可他竟想不起声音主人的名字,奋力想,仍是空白,渐渐发急发慌,开始高声呼喊。 喊声将他自己惊醒,猛睁开眼但见帐顶飞龙的头颅巨大,俯视的目光直刺下来,似在审问,又似逼迫。他忙转开,对上竞庭歌格外瘦削苍白的脸。 “我刚忘了你的名字。听见你叫我,想回应,怎么都不行。” 他说得非常急促,竞庭歌一瞬尴尬,回头道:“吕大人来瞧瞧吧。” 太医令忙上前察看主君状况,确定稳妥,命呈汤药。慕容峋烦得很,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只留竞庭歌。 “门关了。”最后一名宫人退出,他又道。 换从前竞庭歌定不愿,会坚持也退。是因阿岩快回来了吧。还是因时间,局势,他们渐长的年岁与随年岁不断变化的情愫呢? 室内重安静,慕容峋一口闷了汤药,将空碗递给竞庭歌。他嫌倚床头不舒服,不开阔,调了个方向背靠墙,横着坐,又一拍旁边, “过来坐这儿。” 竞庭歌觉得这人得寸进尺的功夫半分没因伤势减,“面对面好说话。且我长途奔袭,身上脏,污了龙榻。” “过来我看看手。” 确实累得很,累到不想为小事拉锯,门都关了,随便吧。她遂开始脱鞋,两手都包扎着不方便,左脚帮右脚。 “抬上来我给你脱。”慕容峋往前坐。 竞庭歌便真将双脚凑过去,眼见他麻利卸了自己脏兮兮两只鞋,扔到远处地上,颇觉痛快。 两人靠墙坐,身下是蓬松锦被。慕容峋又拿软垫放她腰后,同时打量,“瘦了。脸色也很差。在棉州累的。” “中间有十天没睡觉,也没好好吃饭。”竞庭歌无谓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从小老师就告诫我们,再好的容色不自律不经营,很快就丑给你看。但人之一生确有比保住容色重要许多的事,所以必要时,也得慷慨赴丑。” 这话听在慕容峋耳里十分可爱。“我的歌儿全青川最美。此时亦然。不接受任何人反驳。” 竞庭歌真觉筋疲力尽,确认他周全之后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也便跟着胡说八道:“有人反驳如何?你还要惩处他们、逼他们改口不成?” “未为不可。” 两人望着尽头阔大门幅间的天光,无声笑起来。 “外头还在对峙,麻烦着呢。但我这会儿不想动。”她道。 “歇着吧,不差这一会儿。或者你干脆不管也行。” 接下来要对付的是上官宴。 而她尚没想明白他打算怎么做。 慕容峋捧过她裹得白馒头似的手,“最怕你受伤,偏年年挂彩,一副不怕痛的模样。” “皮肉之苦是这世上最轻的苦。”竞庭歌亦低头看,“可惜这回没法琴令千军了。” 那是从前两人间的一句戏言。都擅奏琴,都是国手,而琴为八音之首,上圆象天,下方法地,以之为号颁布政令或召集兵马,很风雅,也很有气势。 “千军已在城内。”慕容峋嗤笑,“无须号令了吧。” 竞庭歌目光变得深远,飘出寝殿门幅,飘进外头日光。“霍衍还在南境抗祁。给他送封信吧。”
第八百六十五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千里之外大风堡以北,二马拉一车正在西行。 车外男子驾驭,车内女子指路,相比刚开始沉默,渐有了些旁的话音。 “你的样貌,与当年差别大么?” “我十年没照过镜了。” 阮雪音心忖也是,前六七年都痴傻着,待前尘归来,已如隔世。但——“最近两年也不照?你,没想过回家么?” 车外沉默了会儿。 时近黄昏,落日清辉遍洒山野,将他整个后背染得灿金。 “回去是为难所有人,给整个国家找麻烦。十年了,从前精研、擅长的事,尽都忘了,不会干了。” 阮雪音沉默了会儿。“这实在,” “很荒唐。”男子接话。 “都说遗体是被送回了霁都的。”阮雪音并不清楚战封太子的遗体,完好还是面目全非,但能在当时瞒天过海,尤其瞒过亲人,自有其道理。 男子点头,“是啊。以至于后来记忆寻上门,我自己都不信,到今日仍怀疑,那是臆想,是别人的记忆。就这么个情形,你要我,怎么回。” 如今看来,封亭关一局不仅关乎几国态势,恐怕也是这场百年深谋的一环——进,有机会乱祁;退,能将顾星磊换成顾星朗。诚如纪桓言,顾星朗是最有可能接受新制的君主。 而能在当时将顾星磊救下、又不得不隐瞒此事的人。 只能是知晓某些深谋却不忍心害死他的人。 这个人出身世家。 且与他交情匪浅。 还一起赴的封亭关。 柴一诺。 纪晚苓怨了他十年,怪他与情郎同上战场却独活归来。顾星朗因他封亭关归来后噤若寒蝉、于朝政上明哲保身,疑心费心数年,到近三年,才总算拢住了其赤心忠心。【1】 所以其实,是柴一诺心中忐忑,害怕顾星磊终有一日会出现在霁都,更怕由此带来的连串变数吧? 而照那山中妇人的说法,顾星磊当时命悬一线,未必能活,柴一诺救的他,自然清楚。所以这件事的结果,无人能保证,恐怕至今,仍在困扰他。 但柴家也在这场深谋里,至少知情,此一项,到此刻,可以完全确定了。 阮雪音本就压着惊雷的心再次翻腾起来,第不知多少次生出赶回霁都的冲动——柴氏父子若与纪平沆瀣一气,真正大危。 可她必须要去找他,笃信他在等她,不能因任何缘故改变这一决定。 霁都会照他和她的意愿走到终局的。 而她得去陪着他,和他一起直面最后的风暴。 “三哥知道我是谁么?” 暮光陷落群山,男子的后背因这声称呼颤了颤。“猜到了。你叫什么名字?抱歉,只知你姓阮。” 十年躬耕世外,六七年浑浑噩噩,能晓得她姓阮都不错了。 “雪音。下雪的雪,声音的音。” “长廊尽处绕梅行,过尽风声得雪声。醉里不愁飘湿面,自舒翠袖点琼英。”男子念得磕巴,似在努力回忆字句,“落雪之音是天地至清之音,好名字。” “三哥说所学所长尽都忘了,其实不然。” “诗词是我最不擅长的。”隔着半扇车门,男子似笑了,“也怪,擅长的都不会了,不擅的,反还有些印象。这诗,我曾经的未婚妻喜欢。” 在农舍院角阮雪音就用纪晚苓暗示过。应该说这场相互确认得以完成,一半是因“十年不能释怀”的暗语。 “那天你说蒹葭,我这两日都在勉力回想。她如今,住在披霜殿?” “是。” “她本该入主承泽殿。披霜殿是四夫人居所。” 阮雪音不知能怎么回。 “星朗那时候好像很喜欢她。怎会?” 阮雪音还是不知能怎么回。 夜色在降落,马车行进的速度在变慢,许久方听他又道:“我久不居庙堂,短于礼数,山野村夫之语,你别介意。”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4 首页 上一页 587 588 589 590 591 5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