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什么?”看得出什么来?阮雪音真是要恼了。 怀里掏出来的,还有体温呢,不许拿,凉了再拿。顾星朗心里回,自说不出——这叫什么理由?确实丢人,登峰造极。 阮雪音唬着脸盯了他半里路。 “看好了么?”半里路后森森开口。 已经凉了。不,应该说已经换成了他顾星朗的体温。“好了。”他总算满意,将东西交还。 被阮雪音一双妙目狠剜。 “还请内兄,再述霁都形势。”顾星朗目的达成,随便她剜,悠闲问正事。 因这两人方才来回,阮仲干脆闭着眼养神,听见此称,嗤一声,却没睁眼,“以为君上事事有数,成竹在胸。” “不敢有瞒内兄,这一仗太长,敌人轮番上,到此刻,确觉吃力。” 阮仲这才睁眼,半眯着眼看他片刻,“霁都东面的覆盎门、南面的开远门,数日前的傍晚先后倒塌,这你总知道吧。” 连这条消息都来得很迟,因顾星朗一直避着人在赶路,好歹收到了。 他点点头。 “据说宁王下令修缮,动用了不少人力,终于前夜完工,至少门幅又能开合,却是,”阮仲顿在这里,露出疑惑之色。 惹原本凝神在药丸上的阮雪音抬眸。 “却是合上之后,便再没打开。”方听他说完整句。 其实是很清楚的一句,阮雪音和顾星朗却同样露出疑惑之色。 “是三个城门都再没开过?”阮雪音问。需要修缮的不包括北面军用的勿幕门。 “这就不知道了。我的消息不算灵通。”似睁眼这动作都耗神,阮仲再次闭眼。 棉州药园那夜的胜负也很要紧,阮雪音本打算接着问,看他这样,不忍再问。 顾星朗亦然。 车内一时安静,队伍行进在广袤的山野,轱辘滚动声与马蹄踢踏声便声声击心。 “上官妧将女君送来我这里,”半晌却听阮仲又开口,“我才知那夜,你险些丧命。” 阮雪音初时竟没听懂。 顾星朗面色一变。 阮仲复睁眼,早先平和甚至稍显涣散的目光聚拢,含了久违的簇火,“她若非女子,我会直接杀之,挫骨扬灰。”便望阮雪音,眼中火焰稍熄,重归温柔, “说你伤得很重。” 阮雪音还未及答,顾星朗开口: “已经好多了。但此事是我之过,她因我受苦,我却没保护好她。” 三年前在锁宁小院,把酒深谈那夜,他承诺过他。 所以此刻这句近乎认错的话,是为承诺致歉。 “你知道就好。”阮仲移视线向他,声有些冷,“回霁都之前,先将此事处理了吧。于公于私,都不能再放女君归国。白国的气数,也该尽了。” 阮雪音不确定白国的气数是否该尽在这一年,却是为此言心头一颤。 青川一统四字,自她有记忆、开始在蓬溪山随老师念书起,就被反复提及,熟悉又遥远——便如陪伴每个人一生的某些念头,因为存在太久,渐渐稀松平常,真有一日告诉你它将发生了,就要实现了,方梦中惊醒,反应过来其重大,而至于慌张。 阮雪音此刻便有些慌张。 老师说想得深看得远的人,总是比其他人慌张得早。 她至今不觉这是句褒奖,也就难以在此刻被安慰。 尤其他们两个正谈论的动因之一,是她。 因段惜润伤了她,白国便更不能存续。 这与她小半生所奉行的道理,有些出入——国之立场与个人恩怨,应分开解决,一旦混为一谈,便说不清,理壮也似理亏。 可世间又有多少事能完全井水不犯河水地被解决呢?年少时理想而纯粹的执念,兴许也该放下。 车马无分昼夜地东行。 曾经浓绿氤氲的国土在夏令亦少生机,是战争所致,无论怎样剖析全局,阮墨兮都罪无可恕。 “你不必有压力。白国覆亡是应有进程,无论她有否伤你,都过不了此回。” 夜已深,阮仲睡去。阮雪音坐回顾星朗身边,听见他低语。 他总说她比他自己更了解他,其实他又何尝不是?灵犀不点自通,实是百年千年修来的因缘。 “我们其实都给过她时间。她即位迄今也三年了,中间还经历过大变故,却始终没有成长,在许多决策时、行动时,每每去走那条错的路。”顾星朗依旧柔声,似乎扼腕,又秉持着国君理智,闭上眼, “要承受压力,也该是我。即便景弘六年的祁宫,不过只是四国博弈的一盘棋,尽管当时的我们都不过各司其职——我是男子,终该抱歉。” 阮雪音摇头。“那年在鸣銮殿我同她对骂,”从未与他详说过,此时倒都可以说了,“便论过此理。她明白的,错不在你。她秉承其父君和家国意志入祁宫,本也为来日国之争斗做好了准备——逃不掉,很可能不得善终。那样的不得善终,和此时这样,又有何区别呢?” 顾星朗低低笑起来,“阮雪音还会同人对骂啊。” 细数二十四年人生,还真就那回,吼得最凶。 她略觉汗颜。 “所以你想得很明白,其实我也是。”顾星朗继续道,“那就放宽心,趁还有时间,休息会儿。腿如何了?放上来,我给你揉揉。”
第八百八十五章 一世撑伞 将入崟东的清晨,天色不似前几日明媚,灰云堆积,很快便洒下来细密的雨。 阮仲这几日都乘车,脸色比才见那日好了些,行动却愈见迟缓。 阮雪音一日搭脉三回,倒没觉病情恶化,细问感受,他只说乏力、手脚使不上劲。 在外赶路,诸多不便,且阮雪音亦暂时没识别出上官妧另换的两味药材是什么,故也就是望闻问切,只盼能早日定局面,再好好钻研。 如果此役结束他们都能活下来的话。 距锁宁尚有百里时,雨势渐小,行进变缓。她分明瞧见阮仲与顾星朗交换了眼神,有些猜到,心湖起涟漪,默坐蓄静气。 队伍彻底停,顾星朗径直下车。阮雪音就着车门开的瞬间放眼,便见雨雾笼灰水——好像是照影泊,因清澈得名,天晴时蓝得惊心,能将人映得比明镜更明。 水边有人,还不少,皆是练家子,将一名女子团团护着。 细看方知不是护。看守。 “她的人,一个都不剩了么?” 阮仲仍在车里,也望着顾星朗步步朝段惜润去,“应该。她被送来时只身一人。但上官妧损失也不小,听说非常惨烈,两败俱伤。” “上官妧去苍梧了吧。” 阮仲摇头,“我出来也就月余,知之甚少。恐还不如你们猜得准确。” 灰蒙蒙的天色下细雨尽收,只剩雾气,以至于顾星朗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 段惜润的脸就更模糊。不止远在车内的阮雪音和阮仲,便是顾星朗,自以为走得极近了,乍看见那张脸,也觉陌生。 一时无言。 段惜润自他下车便一直盯着,盯到此刻,见他连句开场白都无,怔了半晌忽笑起来, “她将前前后后我的罪状,一股脑说了吧。以至于你如今厌恶我到,口都不愿开了。既这样,还来见面做什么。” 顾星朗只知棉州一局,闻言心生异样,未动声色。 “当初上官宴没喝那酒,实在可惜。其实沈疾若不来,或来晚,她也过不去那关。还有安王妃,居然会解凤凰泣。终究命好,论运气,我不如她。” 顾星朗脑中空白一瞬。 忽明白了她在说哪一年的哪件事,神情骤变,“是你?” 段惜润怔住,片刻后也明白了,整张脸似哭似笑似释然似怨愤,“她居然还是没说!还没有说!有这必要么?”稍顿,“我需要你再装好人么!” 最后这句极响,足叫阮雪音听见。 比之昔年鸣銮殿和数日前棉州药园,这实在不算什么,阮雪音毫无反应。 倒是阮仲脸上阴鸷之色乍现,“作恶如此,竟还理直气壮。” 那头顾星朗原是因突至的陌生感,方没立时开口,此刻却真不想再与她多言,凝眸片刻,望向了朦朦水面。 段惜润最不会处理的,便是对方沉默,尤其是他的沉默。 如死灰的心因比死灰更寂的安静,一层层又翻起来,已经不若从前激烈,却仍难逃不甘,还想追问,听一个答案。 “我始终想问你,若她没来祁宫,此生都没出现在你面前——” “不会。”顾星朗眼望水色,斩钉截铁。 “你都没听我问完!” “若她没来祁宫,此生都没出现在我面前,那我不可能像爱她一样再爱别人,此生都不会。”他重看向她,异常郑重。 “你骗人!若没有她,你始终还是要择一人相伴,你终究会——” “若没有她,我会始终是景弘一朝的国君,却不会是顾星朗。我会如历代君王般,雨露均沾,以后宫局面助力前朝局面和整个青川时局,却绝对不会,万劫不复地去爱一个女人。因为是她,我才会。” 段惜润本有万千诘问。 可这段话太笃定,也就太伤人。 “我不信。我不相信。”她喃喃,“那瑜夫人呢,也不会么,你——” “我从未想过要为晚苓空置后宫,或者改易时局。这就是差别。”更多话不用对她剖陈,他已彻底厌烦了这无止尽的拉扯。 段惜润以为自己会落泪的。 居然没有。只觉心上仅剩的几根枯草也被拔除了,永冬已至,再难见阳春。 “你是说,见到她之前,你对我们的照拂,都只出于国君之责,为的是时局。” “不错。” “你从未喜欢过我,更遑论,” 爱。她说不出口。方才那番关于阮雪音的话太振聋发聩,以至于这个字亦变成利刺,随时会戳穿她的心。 “是。” 这绝非君子之德。他不该这样当面让一个女子,难堪至此。好几年了,他虽在行为上坚决,却从不说重话,也是因这缘故。 ——却是不得不说了。已到最后,而她对阮雪音一而再再而三下毒手,实叫他怒气喷薄,必须实言相告。 段惜润再次笑起来,笑出声,笑得肆无忌惮,与她娇憨的容色全不相符——那张脸较昔年长,眼锋比昔年厉,其实并不娇憨了。 所有人都因时间、因时局走上了自己的路,唯段惜润这条路,越走越窄,最叫人惋惜。 而她分明站在一条无比宽的路的起始处,那是一国君位,但凡少些偏激、放开眼、往远看,都不至于此。 可人与人本就不同。命运热衷对每个人开玩笑,其中一种便是,将对的人放在错的位置上,或者反过来。 “我早就知道了。”她终于止笑,重归初时平静,更平静,心神彻底碎裂,“分明知道,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她就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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