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是要回霁都的。”阮雪音随口道。 “哦。”竞庭歌心头咯噔,面上不显,“何时动身?如有必要,我们只好跟着去。” 阮雪音便扬声唤顾星朗,“哪日回去来着?”
第九百零二章 浮世欢颜 阮雪音喊话之前,那厢顾星朗和慕容峋刚带孩子们玩闹过一轮,正停下闲话。 “何时知道的?”顾星朗问。 慕容峋在这事上的怒气本消了些,闻言反应他也是从头就知情,还是将阿岩扣在祁宫的始作俑者,瞬间冷脸:“告诉你才怪。”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顾星朗毫无始作俑者的自觉,面露微笑,“定是上官宴有难,竞庭歌欲以女儿保他,方同你说实情。” 此话一出慕容峋真要火冒三丈了,因为连实情都是他自己猜的! 顾星朗瞧他大病初愈的脸上那不寻常的猪肝色,明白了,不忍再落井下石,拍拍他肩,“行了,好歹女儿是你亲生的。” 慕容峋气咻咻盯他,“不然呢?” 顾星朗虽能开玩笑,到底讲分寸,一耸肩,“那就是你们三位的私事了。” 慕容峋被这骤起的分寸带得平静些许,望了会儿不远处正跟着阿香欢跑的阿岩。 “她跟上官宴,感情很好吧。” 顾星朗有些不确定是问谁,“大的还是小的?” 慕容峋方反应确实母女两个都适用,苦笑道:“都问。” 顾星朗认真想了想,“他待阿岩极好,虽不日日见,说宠上天不为过。我一直觉得,他将想给竞庭歌的那些,关怀与体贴,都一并给了孩子。”讲到这里方反应没说结论, “所以是。阿岩和他感情很好。” 慕容峋默了默。“那她呢?” “这我真不清楚。麓州那半年应当是要害。他二人,相似处太多,连怕黑都一样。上官宴是很懂她的吧,不似你十年相知的积累,而是默契天成。你知道的,这世上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 顾星朗说最后四字时想起了阮雪音。尽管她就在身后不远。 慕容峋沉默更久。“那我是不是还该庆幸,自己与她,至少不是白首如新?” 顾星朗笑起来,“你若能与她白首,还在乎什么新或故?” 慕容峋也笑起来,“那倒是。” 顾星朗笑意却敛,很突然地,“所以你还不知道能否与她白首。” 两人都望着孩子在说话,慕容峋也就没有看见顾星朗的神情,更因心绪激荡,没听出他语气有异。“年初以为能了。经此一役,方知——” 这话答得不对。 他们都要回蓬溪山隐居了,当然会白首。 慕容峋反应过来赶紧住嘴,顾星朗却得到了想探的虚实。 尽管并不能凭此定论,多少是个参考。 阮雪音的问话便在这当刻传过来。 顾星朗往回走,和煦答:“赶着救火,自然越快越好。昨晚不是说定了?师妹夫今日若无大碍,咱们即刻动身。” 慕容峋也跟过来,闻言与竞庭歌交换眼神。 “那我们岂不是,要跟去霁都瞧热闹?”竞庭歌道,迎上顾星朗诧异目光,一笑,“师姐夫忘了,余毒未清,他得跟着小雪走。” 真是一步好棋啊。顾星朗不得不佩服她每每进可攻退可守的应变——一石几鸟这种招数,此朝此代恐怕真是此刻院中这几人,玩儿得最好。 当然,不包括慕容峋。 顾星朗笑摇头,“以霁都如今形势,我不敢带你回去。那毕竟是你亲兄长,你虽不姓纪,要紧时候,指不定帮谁。一个纪氏够难应付了,加上你,我要输的。” 近乎家人的情谊与几年对战的熟稔,让这些过分明白的利弊陈词并不显锋利,反是坦率,当面对弈。 竞庭歌也笑,“师姐夫会取他性命么?” 顾星朗颇认真问:“你以为如何?” 竞庭歌想了想,“他的私心,或比上官宴多一些。但不能说那公天下之谋,就全是为一家之私,而只以谋逆定论。” “哦?” “前年我住在霁都相府期间,日夜去书房钻研,虽得父亲指引,他毕竟不总有空,没空之时,便是兄长荐书。也是那时候,我与他相谈甚多。”【1】 顾星朗不意她口称父兄已这样自如,想起昨夜阮雪音道她今非昔比,竟是不虚。 “纪平心胸视野之开阔,不在师姐夫之下,又因不是君王、不受皇族重担的束缚,将国与国、君与臣、天下与子民,瞧得更透彻——或该叫更敢说。”竞庭歌继续道,“我相信师姐夫其实也透彻,所以才会去不周山。奈何你是君王,背负家族之志,不敢说,甚至不敢认。” 若没经过不周山,这段话足以将难得的岁月静好彻底击碎。 可顾星朗是已历劫数之人,所思所感,便又上了一层。 他很平静,没否认。 “既如此,上官宴罪不至死,他也是一样。”竞庭歌说出结论。 顾星朗笑了,“老师这女儿没白认,你霁都那半年也没白呆。六亲不认的竞庭歌,终还是要为家族求情。” 竞庭歌也没否认。 “但,上官宴能活,是因他赢了。若输——” “中毒之前,我曾答应留他性命。”慕容峋很快接上,“整个苍梧都听见了。” 顾星朗转而看他,“师妹夫这般卖力,是打算召纪氏入蔚?” 慕容峋一怔,收敛通身气势,“说笑了,我已是出局之人。” 阿岩在此时大声唤“歌姨”,迈着小胖腿跑过来。 北国日色灿,近正午暑气虽升,因干燥,并不憋闷。屋顶玫瑰斑斓,烈阳下有人正仔细洒着水,阿岩白嫩的小脸便映在这光明斑斓里,格外好看。 “还叫歌姨?”顾星朗笑问。 竞庭歌僵住。 早晚是要说的,却想了千万遍何时、何地、如何说。今日之前没机会没气氛,此刻,却似乎机会与气氛都恰。 但,怎么说呢?会吓着她吧? 平生舌灿莲花,最要紧时成了哑巴。 阮雪音上前两步,蹲到阿岩面前,两手轻揽孩子小胳膊,柔声问:“阿岩以前问姨母,娘亲在哪里,姨母怎么答你的?” 阿岩呆住,半晌道:“娘亲生在竞原郡,长在蓬溪山,后来去了苍梧,过一阵儿,就会来看阿岩。” 这话阮雪音只说过一遍。 说那会儿,阿岩还开口不成句。 其实如今也不太能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这是最长的一次。 不仅长,她只听过一遍,居然全记住了。 竞庭歌眼泪倏然而下。 而“过一阵儿”这样的字眼,实在,根本,就是哄骗孩子之语。 因不知是何时,故称,过一阵儿。 阮雪音眼眶也红,倾身将她抱进怀里,紧紧地,许久道:“她早就来看过你了,她来接阿岩了。”便松开手,回身望竞庭歌。 两双泪眼,瞧对方都是朦胧的。 “还不过来。” 竞庭歌整个人僵得只会哭,没听见阮雪音招呼似的,慕容峋急得险些自己冲上去。 被顾星朗默默拉住。 阮雪音无法,只得带阿岩挪去竞庭歌身边,仍蹲着,道:“歌姨就是你的娘亲,真真的娘亲,怀胎十月将阿岩生出来的。阿岩抱抱娘亲吧。” 阿岩睁着那双与亲娘极像的眼,呆呆仰着头看满脸是泪的竞庭歌。 阮雪音心忖终究是吓着了,有些懊悔将事情办得太急,正打算同顾星朗带孩子去别处玩儿,缓一缓。 阿岩忽哇哇大哭起来。 其声之响,惊动了朝朝。小家伙回头看一瞬,迈着更胖更短的两腿赶紧往这边跑。 十分蹒跚,险些摔了,被追上来的云玺一把扶住。 “阿岩!阿岩!”她急得直喊,也才一岁半,素日里讲得最利索的不过爹爹、娘亲、阿岩和云玺。 阿岩没听见,越哭越响。竞庭歌终于醒过神,蹲下一把抱住女儿,跟着一起哭,半个字说不出。 慕容峋的鼻子已经不能憋得更红了。 眼里早蓄满泪,生生没掉下来。 顾星朗惊诧于这技艺,抬手拍拍他后背。 其实没使劲,这一下却像是破了亲爹的防备,那蓄积的泪水应声便落到脸上。 他赶紧回头拿衣袖擦。 男儿有泪不轻弹。顾星朗没法儿不心酸,想拉他过去趁热打铁,又忖歌姨是娘亲这事对孩子来说已够难接受了,紧接着便换爹爹,岂非更难? 于阿岩,娘亲是个遥远的盼头,爹爹却是打小就在的啊。 阮雪音听见细微响动,回眼一瞧也明白了,对慕容峋摇摇头,示意他再等等。 日光更灿,正午已至。 阿香被店家催问,本要过来请午膳的示下,远远望见大概,不敢挪步。 还是顾星朗眼明心亮,扬声道:“若还没准备,就别麻烦了。煮一锅面,加些小青菜,点几滴芝麻油,哦,再撒上葱花。” 这般刚说完,慕容峋盯过来。 分明是蓬溪山深夜的那锅面。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道:“你们俩去煮?” 换任何时候竞庭歌都会黑脸拒绝,甚至反问呛声,问出“你们怎么不去”之类的话。 但此刻太特殊。 某一瞬她恍惚觉得自己从今以后都会不同,那心防自有了阿岩后就开始塌陷,节节败退,终于要夷为平地。 “娘亲。”便听孩子很轻地唤了声。 竞庭歌再次僵住。 感到女儿的小手摸上来,抚她脸颊,一如过去每一次——这一次,是给她擦眼泪,且唤的不是歌姨。 她张了张嘴,依然发不出声。 “还不答应!女儿叫你!”慕容峋急得直冒汗。 “阿岩。”竞庭歌不知该怎么答应,只回喊名字。 孩子泪盈盈的小脸绽出笑来,比盛夏日光里的玫瑰更好看,“阿岩有娘亲了。”她怯怯说,小手臂抱着竞庭歌去看阮雪音,“阿岩有娘亲了。娘亲来接阿岩了。” 咬字不清,却字字能被听清。阮雪音使劲点头。 日色在北国方正的小院内缓慢移动。 待眼泪能止,竞庭歌抱起女儿往厨房去,“娘亲给阿岩做饭吃好不好?阿岩喜不喜欢吃面条?” 朝朝一直守在旁边,傻乎乎没明白究竟何事,见阿岩被抱走,忙忙跟,跟了两步意识到自己没带娘,赶紧又跑回来拉阮雪音,指着竞庭歌的方向道:“娘亲,去!” 阮雪音哭笑不得,脸上泪还挂着,将女儿抱起。顾星朗近前来,掏出帕子给她细擦,阮雪音嫌麻烦,勉强等了片刻,自去了。 慕容峋眼巴巴望,不知该不该跟。 顾星朗抬脚迈步,“走。昔年就是我们俩打的下手。这锅面啊,任何一个步骤若改,都不是原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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