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终于是要说再见了。 队伍被横贯东西的国境线分隔南北。 离别的人们不得不转身,北上南下,继续未竟的人生。 这种时候若起变数,倒是阻挡离别的好法子。阮雪音一边走,望着边境浩瀚的空旷与渐沉的暮光,漫无边际地想。 马踏声便应这念头而起,轰隆隆似雷,一泻千里。 她和顾星朗同时回头,先看见竞庭歌与慕容峋的背影,兵马数量可观的军队旋即出现在更前的幕景上,正中央,是与那急促不相协的上官宴的脸。 “不该来的。实在怕霍衍公报私仇,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他没摇扇子,眉眼风流间自有某种庄严与愁绪糅杂。 竞庭歌和慕容峋已回了蔚界,立在近处。 阮雪音和顾星朗在祁界,距国境线不到五十步。 上官宴的视线逡巡过近处二人和稍远处二人,以至于四个人同时疑惑,他这般声势究竟为谁而来。 以目前明面上走势,自然是为慕容峋。偏他重将目光收拢、与竞庭歌交换一瞬后,再次望向了顾星朗。 那一瞬眼神交换也很诡异,竞庭歌完全没明白——是说好了要迎顾星朗的奇袭,如果有的话,她相信他为此做了准备,此刻跟在后面这些兵马很可能都不是这趟从苍梧带来的——而是昨日,甚至前日晚间,紧随他们南下,伏在途中,以待祁君。 所以这当刻是要,转守为攻? 他,对顾星朗?
第九百零五章 百转千回 十年挚友视线相撞,顾星朗上前数步。 上官宴瞧见他动势,一跃而下,也往这头走,同时听见阿岩兴奋喊:“爹爹!爹爹!” 他转头冲她单眼一眨,三分狡黠三分调皮,剩四分父女间默契,阿岩便噤声,却展颜笑得开怀。 这般情深一刻、举重若轻,实在叫人羡慕。 叫慕容峋羡慕。 上官宴与顾星朗在边界相会,完全就是面对面说话的距离,中间却横国境线,想想也很荒谬。 “无论要不要迎击我,都该死守苍梧。这般挪动,是要出漏洞的。”顾星朗道。 “刚说了,本不来的,派霍衍吧,怕他见到慕容峋,为报家仇坏了形势。”上官宴笑笑,“当然也是怕你有去无回,兄弟一场,来见一面。” “我很好奇啊,你希望我赢还是纪平赢?”顾星朗问。 “以国之立场,当然希望他赢。纪平很厉害,可你若到他那个年纪,会更厉害。未免来日斗不过,只好盼着你现在就输。” 顾星朗看着他。 “后面一句还用说出来么?” “说说吧。”顾星朗微笑,很期待的样子。 上官宴想了会儿,摇头:“说不准。以朋友立场,你想赢,我该祝你功成,但,”没说下去,却视线更远,望向了阮雪音, “总觉得你这趟想取胜,须付大价钱。而你未必舍得付。” 视线所指说明一切。顾星朗不觉得上官宴此刻说这种话是危言耸听。“愿闻其详。” “她在宁安平息因孤女们受害而起的军民暴乱时,曾被扣了什么帽子,你知道的吧。” 顾星朗沉默肯定。 “那趟浑水里没我,但以我在苍梧时的观瞻,阮墨兮曾拿竞庭歌的个人理想与女子进步一题,辅公天下之题——她回霁都该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 顾星朗稍评估,“这不算多大问题。” “她与竞庭歌不同。她是祁后,又是一手推行女课之人,”上官宴蹙眉,其实也没想清楚。 “不过就是更重的帽子,但说到底,缺乏行动与结果支撑的指摘,都可以被认定为莫须有。”顾星朗道,“再退一步,哪怕存陷阱,我说莫须有,就是莫须有。” 上官宴笑了,“为了她,你是真打算做昏君了。” “世人若眼瞎,我也只好动用强权。” “星朗,”上官宴声低下去,唤出了从没用过的一个称谓。 直教顾星朗寒毛竖,然后整颗心悬起。 能让上官宴这般郑重,接下来的话无论如何都是要紧的。 “我一个旁观者都推演不出所以然,你当局者迷,恐怕就更想不到。但换个思路,种种被堆积的势到此刻为止,大都用上了,关于她的,却还没用。宁安那回合是个马脚,作为朋友,我不得不将能感知到的,警示在前,说与你听——换个女人,我也许就三缄其口了,但你对她,” 用心用情太过,令他无法保持沉默。 这句话没说出来,顾星朗完全听懂。 “当然,我也舍不得。”谈话气氛太沉重,上官宴又笑笑,“打从第一眼见我就喜欢她,这话对庭歌亦老实交代过。纵使此喜欢或非彼喜欢。” 虽隔距离,阮雪音一门心思都在那头,又兼目力好,怎会注意不到上官宴三番两次往这边看。 终于在第三次发生时,她挪步,顷刻到了谈话二人跟前。 果见上官宴笑盈盈,顾星朗满目忧。 “他这会儿所言,真心假意且不论,多少都是迷魂汤。”阮雪音淡声,“听便听了,无谓上心。” “雪儿你可太让人伤心了。我这都是为你。” 顾星朗已没兴致计较这声“雪儿”。 “不知你方才都摆出了怎样利弊,应该关涉我吧,”否则无须一再地看,“也不必浪费双方时间,你直说结论,我自会判断。” 上官宴叹息向顾星朗,“她这是怕你为她不清醒呢。”遂正身姿,肃了神情盯牢阮雪音, “别回霁都了,去山中,去海边,哪里都好,从此坐看日升月落。都是思慕山长水阔之人,执着什么。” 阮雪音的神情无甚变化,重看向顾星朗,不置一词,眉眼间却分明是: 看吧,不过如此,替纪平劝降,也替蔚国筹谋,说服你这最大的劲敌离局。 上官宴不瞎,走近半步,“咱们所有人里,一向数你最冷静清醒。超然世外的仙子,竟在最后关头动了比谁都深重的执念么。” 阮雪音恍惚一瞬,觉得他此言不错,笑起来,“起心动念之前最冷静,起心动念之后最执着,非常合理,是这样一个人应有的轨迹。” 那语气仿佛不是在说她自己。 “为他的天下理想?” “他的,我的,你的,竞庭歌的,老师的,也许纪桓和黎鸿渐的,咱们所有人的。” 上官宴无言以对。 “重要过你们俩的山盟海誓、白首之诺?”半晌又问。 阮雪音明白了他早先对顾星朗说的什么。“未必。我是说一切未必——发生了,须应对了,才知取舍如何。至于如何取舍,每个人的本心自会给答案。这五年我学了很多,其中一项是,往前走,走到再说。” 早先庄严愁绪再次聚向上官宴的眉目,“你退步了。坚持了这么久站在岸边,却在最不该伸脚的时候往河里蹚。” “我其实早就蹚了。那条河,不就是红尘。” “你该拉他上岸。” “你怎么不上岸?” “我没有理由。苍梧那晚原本有了理由,但造化弄人,霍未未扭转局面,上岸的机会,就变成了慕容峋的。” 顾星朗分明在听他们对话,神魂却开始漂浮,陷入近来每夜的梦魇里:无数画面,从幼时随纪桓念书开始,纵跨整整二十年。 以至于后面阮雪音的话他没有听见。 她说:“我也不会成为他的理由。无论怎样景况,如果那理由让他退出,我就会先退出。” “情为何物啊,竟至于此。”上官宴叹息。 阮雪音摇头:“也因忠因义因大道。我与竞庭歌一样是谋士出身,为主君献策乃至将自己作策献出,都是本分。更何况时至今日我已无比确信,你们都有可能做好,但他最有可能,做到最好。所以我,会支撑他到最后。” 顾星朗漂浮的神魂这才归来。 “劝不住啦。”只听见上官宴道。 “阿妧。”又听见他高喊,复对阮雪音解释:“她说还有两句话要同你讲,我也不知其然,事已至此,该无关紧要吧,你姑且一听。” 上官妧自队伍前部中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内下来,问:“要带皇后么?” 夏杳袅在竞庭歌的队伍里,她瞧见了。 上官宴向顾星朗:“你带阮墨兮走,还是我带夏杳袅走?” “你们处理吧。” 上官宴便让上官妧先一个人过来,自己走向了竞庭歌。“你这爱骗人的毛病,到几岁才能改。” “我可没有。”竞庭歌平静答,偏措辞有些像撒娇。 “那是什么。”上官宴望远处的夏杳袅,“别告诉我你们要带她回蓬溪山。” “顾星朗声称放弃苍梧,要直接回霁都,我不知真假,只好跟着将戏做足——让他觉得咱们还要相争,对本国比较有利。确认他是南归了,我们自会回蓬溪山。” 上官宴观摩这番无比自然的辩解半晌。 忽笑了。有些宠溺,有些无奈。 逼得慕容峋不得不过来。 尚未开口,上官宴打量他先道:“又是一条好汉了,雄心、志向,也跟着回来了吧。” 慕容峋亦平静,“麾下无卒,雄心志向就是个屁。” 上官宴与此人打交道不多,意外于他讲话竟是这个路数,挑了挑眉,“还算清醒。眼下本国兵力尽在霍衍手中,我来边境,他很快会知晓,若为家恨发起追击,誓要拿你人头替父兄和妹妹报仇,我也拦不住。劝你们,能快则快,速速动身。” 慕容峋也有些意外于他丝毫不挽留竞庭歌,一时接不上话。 上官宴示意手下兵士羁押夏杳袅。竞庭歌道:“让她女儿拿山河盘来换。” 片刻后阮墨兮下车,山河盘被人抬着,就在身侧。 她不过来,遥遥道:“先生都要归隐了,还要这器物做什么?无妨留给上官大人,还能继续承天命玄力,福泽国家。” “山河盘是我蓬溪山之物,我的东西,自该拿回。且这不是与你商量,而是条件。”竞庭歌不耐烦,瞥一眼夏杳袅。 “山河盘是不周山之物。”阮墨兮本就声高,又提了提,“此刻在场所有人里最该拿回它的,是我母亲。” 竞庭歌转头望阮雪音。 阮雪音稍忖,对顾星朗说了句什么,然后向阮墨兮道:“不错。同理曜星幛也该归还姝夫人。” 所有人皆是一怔,而曜星幛很快被抬出,乌沉沉立在国境线上。 “请过来取吧。”阮雪音再道。 没人动。“上官宴!”阮墨兮喊。 “皇后见谅。此物与臣无关,臣不便、也不敢擅动。” 言下之意,所有兵士也不会帮忙,只能她自己去取。而上官宴并不知阮雪音要做什么,此期间他看了一眼竞庭歌,发现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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