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你,历经这十年浮沉,坐在那位子上夙兴夜寐、胜多败少,到今日,便没法放手了。”竞庭歌将话说完。 她说得对。阮雪音心想。顾星朗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远久过慕容峋,且起势、经过都不同,放手的分量也就比对方更重。理想和欲壑在他这里,已经长成了同一棵大树。 “的确。”极罕见地,她在顾星朗应答之前先开口,“时至今日,不能放手。我会助他逐鹿天下,一统青川。” 这是场间几个人,这么多年来,头回听阮雪音说得这样明确。 以至于三人同时转头,却见她仍只淡着眸仰看屋顶上的花,神情如昔,与那句话之铿锵全不相符。 但三人都知,这才是真正有定之辞。世间的决心,往往藏于深水之下。 而白国名存实亡,只差一场仪式;崟国光复未成,又有阮仲相帮——逐鹿天下的意思,是斗蔚。 “那就先让上官宴出局。斗他并不比斗我们更轻松。”竞庭歌道。 更难吧。以顾星朗与那人厚谊。 阮雪音微点头,“你们俩先回山里将养,我们摆平上官宴,然后慕容再出山收社稷,是这个意思么?” 竞庭歌叹气向顾星朗,“从前呢,彼此算到然后默默改策,游戏还能玩儿下去;如今是,当场推演,相互拆台,玩儿不下去了啊。” 顾星朗也觉无趣,破罐破摔道:“总之我们要回霁都了,你欲借我拿下上官宴的法子已行不通。要么,真去蓬溪山等五年,见机行事;要么,即刻返苍梧,一决高下。”稍顿,诚挚向竞庭歌, “但你知道的,所谓时移世易,再五年,可能是新时运,也可能是彻底失势。此番我若能胜,会花至少五年恢复、壮大本国,并不会急着向上官宴叫阵。你若选择等,风险大过速战速决。慕容氏,很可能就自此离场了。” 北国盛夏的午后,长风稀释燥热。屋顶玫瑰因是此镇重宝,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人上去养护。此刻便又有小个子的工匠在屋瓦间穿梭,手中器具齐备,一盆盆查验。 “容我和小雪说两句话吧。”竞庭歌轻声。 顾星朗和慕容峋一起离开。 “那年照岁夜,你许了什么愿?” “淳风说讲出来就不灵了。” “把那丫头给忘了。了不起啊,做了女将军,成了兄长的臂膀。顾星朗娶你,真是太赚了。” 两句话乍听不相关,细想却是一脉——若说顾星朗是将自身与周边该用之人的才能都尽其用,那么阮雪音便将那些不该用之人的才能,也通通开掘、推动,让顾星朗的势与胜算,成倍增加。 “慕容其实更赚。” 竞庭歌没接这话,许久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么,小雪。” 换个人定会误解这句,以为在说胜负:顾星朗决定回霁都、不再蹚苍梧的浑水,除了避开陷阱,实也是逼他们与上官宴拿出结果。那于蔚国而言,自又是一场动乱。 这当然是谋略上的事实,但竞庭歌另有所指。 阮雪音听懂了,很快答:“我觉得是。”——此时离场,还有改变结局的可能,继续往下走,应不会再有回旋余地了。 定要输赢生死。 “好奇怪啊。说得好像我们知道结局似的。你知道么?梦见过么?” “没有。那年冬天之后再没有过。所以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与那天命之说一样,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竞庭歌点点头,“夏杳袅给我们吧。你们也用不上了。” “好。” “每年都道别,每年都以为要永别,总是又见。” 花匠做完了新一轮工,坐在玫瑰旁边晒太阳,实则悄悄在看下头两位贵人,小心翼翼地好奇。 竞庭歌冲他招招手。 吓得那人险些摔下来。 “所以这次也要好好道别。”阮雪音说,“这样就不会永别,定能再见。”
第九百零四章 少年迟暮 黄昏最宜道别,这是阮雪音下山五年所得另一真知。 并不因黄昏的气氛能淡弱离愁别绪,正相反,日暮颜彩将神情和话音笼上一层近乎梦境的薄纱,其实浓重了各种情绪。 但离别本该如此吧。而薄纱让一切变得温柔,又放缓每个字流淌的速度,以至于深刻,令在场之人毕生难忘。 “两三日不按时用药,真无妨吧?”尚未最后道别,慕容峋先拉阮雪音到一旁,小声而认真。 阮雪音实不忍他继续受此胁迫,一咳道:“故意吓你的,纵使余毒未清,也不会不良于行,就更不会——总之不会。” 慕容峋眨眨眼,“话是这么说,但——要不还是给我个以防万一的方子?” 阮雪音总算明白竞庭歌为何说,不能拿这种事吓唬一个男人。效力未免太强了些?“真不会。”她摆出十二分郑重,“你回头试试就知道了。” 这话由一名医者说出来是并不尴尬的,慕容峋却在对方过分严正的目光中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嗯,好,多谢。” 这头顾星朗和竞庭歌各怀心思又百无聊赖地等,半天等不来各自的人,只得闲话。 “我认识上官宴那年,是个春日,他也才十八九,模样虽好,满脸精明与江湖气,远不如今日收放自如,一身风姿修炼得刚好。” 竞庭歌忍不住脑中勾画他那时模样,有些出神。此人倒与春天相衬。 暗金暮光里顾星朗看见她脸上隐浮的微笑,遥远的,陌生的,非常不像她,诧异半瞬,很轻地叹息。 竞庭歌被这声克制的叹拉回,笑笑道:“师姐夫的丹青应该不错吧?得空绘一幅送我可好?就要那一年,那一人。” 顾星朗从没听她提过关于男子的任何请求,更觉诧异,应下了,终是问:“其实花开堪折。为何不折?” 他也觉棘手,也莫名有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确实难选啊。所以这一问并非向着谁,完全是难得的闲话时间里突生的一缕好奇。 “听完师姐夫说他十八九岁时的样子,更觉与我像了。早几年我不就张牙舞爪?应该比那时的他更惹人厌。”竞庭歌似乎没答这题,又似乎句句在答,“太像了。他对我的那份明白,几乎与小雪一样,可他认识我的时间远不如小雪长。这么一个人,怎能不长久挂念,怎么忘得掉呢。” 顾星朗觉得这是几年来反复交锋间,最接近竞庭歌其人的一次。大概因这句话,他非常认同。 “但再是深长的挂念,也未必要一世相伴吧。这是两回事吧。”她又道。 顾星朗想了想,再觉认同。 “这种问题得跟小雪聊。” 然后两人同时说。也只在阮雪音的事上默契无双。 “她总能给出让人心服口服的答案,解释或宽慰。”顾星朗道。 “她打小如此,未入世便像个百岁老人,张口有箴言。我从前还奇怪呢,最近在想,莫不是她那些梦告诉她的。” 顾星朗没接话,似乎走了神。 竞庭歌其实对阮雪音的梦所知不多,根本也是玩笑,见对方不语,只得继续:“但她刚入祁宫时很笨对不对,我是说应付男女之事。” 顾星朗笑起来,“对。开口有箴言,常将人唬住;真若靠近,她只会躲。很笨,很可爱。” 不是头回见识堂堂祁君满面含春了,竞庭歌仍寒毛直竖。“纵使开口有箴言,没经历过的,到底装不出,还是要露怯。道理和作为,也是两回事。” 情窦初开的阮雪音,倒是让人好奇究竟什么样。竞庭歌无声笑了,反应这好奇来得太迟,转头去找她。 她正与慕容峋并肩而来。五岁到十五岁的阮雪音,十八岁的慕容峋,竞庭歌记得很清楚,此刻见二人走来,忽有些不确定这是哪一年的他们。 大概黄昏让人眩晕吧。而这两个人,分别陪伴了她的前十年与后十年。 “都说你的丹青也好,得空画一幅五岁时的小雪送我吧。”顾星朗道,“你们是那年相见的,该印象深刻。” 竞庭歌不想将五岁的阮雪音分享给别人。“太久了,年纪又小,哪里还记得清。我给你画十岁左右的吧,那会儿模样与如今更似,且初长成,特别好看。” 顾星朗被这句赞引得转头。 竞庭歌仍在望越走越近的两人,“那年秋天她同老师出门采药,快黄昏了还没回,我便去寻。刚走了没几步,便见她们一前一后背着篓归来,收获颇丰。你知道蓬溪山终年云雾,入秋了虽也红绿黄褐颜彩斑斓,却通通掩在水汽里。傍晚光线暗柔,她那湖色裙衫与山林氤氲相融,又因肤白、眉目如画,整个人自淡青水墨的氤氲里凸显而出——我第一次意识到,美色也是武器,而小雪,正在长成大美人。” 顾星朗蓦想起最初与阮雪音对谈那些夏夜,曾论及容色之题,她说老师说的,她们两个都很好看。 “我当时便看呆了,那天晚上一直没怎么说话。老师察觉,睡前跑来屋里问我,小雪也在,我自不好意思说。其实老师知道缘故,更知我因出身自卑,很郑重告诉我们,以她半生阅历,我们两个都会长成大美人。” 老师对容颜的判断当然准确。十年崟宫生涯,见了太多惊世颜色,包括长宠不衰的姝夫人。 “即使如此,到今日我依然觉得小雪更好看。整个青川我见完了所有盛名在外的姑娘,各有千秋,但都不如她。” 从前的竞庭歌不会说这种话吧,是褒奖更是“护犊”,明白地表达。“英雄所见略同。”顾星朗道,“说定了,就要十岁那年的。” 阮雪音和慕容峋终至跟前,见这两人竟相谈甚欢,很是惊异。四十人蔚国兵队已等在前日来时的位置,祁国亦有百人护卫候在不远。 短短两日说了太多话,真到临别时,相顾无言。阮雪音上前一步要抱竞庭歌,竞庭歌退半步,阮雪音又近半步,总算抱上,两人都有些僵。 “朝朝呢?跟你有什么好抱的,我要抱朝朝。”总得有人打破僵局,竞庭歌道。 “瘦得这样,回去多吃点。”阮雪音道。 “你还不是一样。”竞庭歌不得不抬着手放在她后背,也便感受到那单薄,“一国皇后,受了苛待似的。” “阿岩!”朝朝被云玺抱来,小脑袋四下张望找。 阿岩很快牵着慕容峋的手过来,云玺便将朝朝放下,两个孩子还如在祁宫时一般,相互拉着手,咯咯笑。 孩子是不谙离别的。也好,就当是睡醒了又能见,又可以在一处玩儿。 “抱抱吧。”顾星朗道。 小家伙们便抱在一处,还一起跳两下,仿佛这也是某种只她们晓得的游戏。 四个大人同时湿了眼眶。 然后竞庭歌抱起朝朝,阮雪音抱起阿岩,不约而同说着来日之诺——好吃的好玩儿的,挖空了脑袋描绘重逢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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