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臣父与上官相国,似乎还切磋商榷过。”纪平道,“所以许多谏议,同上官宴在苍梧的提法一致。” 顾星朗离得远,看不清,在这句话音落处跃下马背,走到长卷前。 父子俩的字迹其实有些像,纪平的更圆融,不若纪桓苍劲。 “君上的字迹,和臣父也有些像的。”似知道顾星朗在想什么,纪平又道。 此话原有大不敬之嫌,但举世皆知顾星朗是纪桓的学生,且为晚辈,字迹上得传承,情理之中。 换句话说,他们三人的字迹都有相似的神形。阮雪音没由来想。何止字迹,一个老师教出来的,顾星朗和纪平分明有相似的理想,只因位置、立场不同,做法也便相悖——本也可以不相悖,是为臣的一方动了彻底变革之心——这心思里有私欲,有不周山“天命”的煽动和上百年筹谋的骑虎难下,应该,也确有理想。 后世再来看青川这一段旧史,恐怕也不能一口定黑白吧。 纪平在许多关节上分明可以做得更绝而更可能取胜,却没有,也是为了给自己给父亲给家族,争一个不那么叫万人唾弃的身后名吧。 终究是个读了半生圣贤书的文人。 阮雪音不知该为此庆幸还是扼腕,艳阳漫皇城中只听顾星朗道: “在边境时朕与蔚君慕容峋相谈,听闻了一些上官宴的新政,确有许多重合处。”他认认真真在阅,“旁边的修订也不错,比如这条,” 他大声将其念出,旋即唤: “杜晟!” 本朝最敢言的谏议大夫忙出列。 “这条是你写的,想来是你的意见?” 君位上坐了十年,他一眼能辨每段字迹的主人。杜晟称是,不敢抬头。 谷酷“说说吧。”是让他详细阐释。 主君令岂有不从之理。杜晟虽觉心惊,到底开口作答。 这一起头便没了完。 当着来自举国各郡镇的百姓,顾星朗照着长卷上字迹一条条问,一个个传唤,至午时,正安门前近半臣工都出了列。 意味着此事一旦被定为谋逆,这些人,都得死。 阮雪音心下骇然,不确定顾星朗是否打算大开杀戒。 一国朝纲被昭昭然破坏到如此地步,非大开杀戒不足以稳固社稷、重安天下之心吧? “众爱卿胸怀天下、夙兴夜寐,朕都知道了。”最后一人答完,顾星朗缓缓道,目光落至长卷尾处,“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停下来。 阮雪音已在漫长的问答中读完了全卷,还读了两遍,当然知道那尾处是什么。 是关于君上至高权力的谏言,是说新政要想真正得以推行,不可由一人、一家定夺,须如新政本身般,群策群力、少服从多。 顾星朗停顿后等了足够长的时间。 长到懂的人都懂,长到足够他们思索抉择。 “众卿在议新政之前,或者说到此刻,清楚并同意其上每句话,包括最后这段么?” 阮雪音不觉得那是一句问,而是一个动作,扬起铡刀的动作。 没人回答。 日头移至一天中的最顶,将所有人的影子缩得无限短。 顾星朗耗尽了精力与耐心,这七月天真是奇怪,分明炎热,骨子里却生寒,让人不舒坦,也便更易暴躁。“不答,朕便当你们默认了——” “此卷乃父亲与臣书写,臣当然知道。”纪平忽答。 “臣也知道。”肖子怀紧接着道,然后抬高声量:“心怀赤诚向君上提谏,所谏皆为百姓苍生,有何不敢认!沉默遮掩,才是心中有鬼!君上贤明仁厚、智冠青川,必能辨是非曲直,必不会迫害忠良!这点决心都无,何谈新政,何谈更理想家国!” 御史丞不愧是御史丞!阮雪音闻言气急,便要开口夺了他这指黑为白的气势,却没来得及—— 出列的臣工纷纷开口,大声答: “臣知道!” “臣也知道!” “请君上纳谏!” 哪里是请纳谏,分明是逼宫! “纪平你于国难之时耍尽手段排尽阴谋!”顾淳风忍无可忍,使出浑身力气怒喝,勉强压住群臣之声, “你要分君上的羹、掣君上之肘,与那句君制殇殇有何差别,还敢说陷害百姓之事不是你做的!”她自怀中抖出那方帕子,扔在长卷之上, “你父亲在不周山弑君,不周山的黎鸿渐险些杀了十三皇子,这帕子正是黎鸿渐的,就握在我那枉死的婢子手里!你若一心赤诚,拿着奏章直谏便是,何须在今日之前费尽周折做下许多事!你此刻义正言辞,不过是做给世人看,显得你自己,全无私心,是大忠臣一个!” 纪平看着那方帕子上清晰的字。 依旧平和道:“公主一心定臣的罪,这帕子,想来是要多少有多少。” 顾淳风多年来早已习惯他这泰山压顶云淡风轻的态度,仍是被气笑了,“你的意思,本殿在污蔑你?” 纪平不再辩解。 “这帕子可不是我从阿忆手里拽出来的。”淳风冷笑,“十三皇子与阿忆坠下明光台那晚,宫门前兵士都看到了,你的弟弟纪齐,早于本殿冲到阿忆身边。这帕子是他拽出来的。他想护你,便将帕子藏了起来,被本殿瞧见,以公主之威迫他交出来的。你敢不敢,叫他过来对质?” “臣找不到他,许久没见过了。”纪平淡声,“殿下若能找到,臣乐得让他对质。” 顾淳风一怔,明白了。 失踪的又何止长姐。 她惶然看纪平,又去看顾星朗,想请旨全城搜人,余光瞥见阮雪音对她摇头。 没人会同意花这种无谓的时间,顾星朗不会,纪平也不会。他们都准备好了开战,此刻不过是,各自为开战的正义做最后的铺陈。 淳风不是顾星朗,没法只通过眼神就读懂阮雪音全部的话。 但她能够意会,更觉惶然,举目四望,茫茫金色的日色中居然看见了纪齐的脸。 那般相亲过的男女,终归是不同的么?她依然不确定自己对纪齐的感觉,却不得不承认此刻所见幻境,是出于对他的担忧和想念。 那幻境竟真,因为纪齐不仅出现在人群里,还朝她走过来。 他看着颇狼狈,身上半湿不干的,像刚从水里爬出来,被炎夏骄阳一点点烘烤,尚未完全干燥。 顾淳风不记得他有过这种时候。从没发生过的事,怎会出现在她脑内幻景里呢? 下一刻她意识到不对。 不止于她,所有人都看向了纪齐,包括阮雪音,包括顾星朗。 还有纪平。 她疑惑再看纪平,发现他始终平整的神情出现了一道裂隙。 不是为纪齐。以她多年来对这位姐夫的观瞻,为数不多他露出罕见神情,都只为一人。 她复转目光朝纪齐的方向,便在他身侧不远处,也是人群之中,看见了顾淳月。 长姐的发髻都散了,长长如瀑的青丝垂着,也半湿不干。她身上裹着件宽大的粗布衣袍,只裙摆露出绫罗锦绣,却更衬得那张脸如月,不知是否浸过水的缘故,格外白,点明眸黛眉在其间,美得摄人心魄。 那双素来如月华的眸子此刻光华全无,漆黑如暗夜地,就那么望着纪平。 终究没成啊。阮雪音默观这画面,心中哀恸。她该试过,试过一次又一次,劝不住郎君,改不动结局。 场间百姓几乎不认得长公主,这般装束就更认不出。顾星朗见淳月始终站在那头不动,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去看阮雪音。 阮雪音给了他一个什么都不用做的眼神。 谁都不用做什么,因为顾淳月只会站在那里。该说的话她应该说过太多,没气力也没必要再重复。她只须站在那里,向纪平最后一次表明立场,最后一次,让他选择。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三岁便认得他,十岁前玩闹相伴两小无猜,十岁后有了心思开始避嫌,好几年忐忑暧昧终于十八岁那年嫁了他。 皇室高门,百里红妆,这样青梅竹马的故事代代都有,却并非每对都能修成正果、儿孙满堂。 此朝此代的大祁长公主夫妇,原本是最有希望也最受期待的。 终还是要步更多人的后尘,走上无法圆满的不归路么。
第九百一十五章 沧浪之漪 顾淳风一心要纪齐出现对质、指认其兄,他真来了,她却因眼前场面继续不下去。 浩瀚人海,认识或不认识长公主、理解或不理解此刻状况的,都不约而同为这遥遥对视的一男一女凝神。 分明安静的对视,艳阳下却荡出波澜壮阔的涟漪。 有孩童声响起在正安门内,是纪宸——早先百里和灵华殿两名小婢没跟着主子出宫,实是奉了十三皇子之命,假传圣旨,总算将孩子从重华殿抱了来。 纪宸已经三岁,行动敏捷,咬字虽还不十分清楚,已能说许多话。他不喜被除了爹娘以外的人抱,嚷着要自己走,此刻便小小一个人儿气势无双地走在三个大人前面。 离得远又隔着群臣,他尚没瞧见爹娘。 顾淳月和纪平是日日陪伴他长大的,岂会听不见,第一个音出便知儿子来了。 “不许让他出来!带回重华殿!”顾淳月如永夜的眸子忽起巨澜,厉声怒喝。 纪宸被莫名其妙带出来,原是懵的,乍听见娘亲声音,浑身一震,拔腿便往正安门外跑。 “娘亲!娘亲!”他许久没见过娘亲了,总问爹爹,爹爹总说娘亲有要事在办,过两日就回来。 -两日是几日啊?两日怎么这样长。 三岁幼子不会数日子更记不住日子,只觉漫长,仍是日日问。 快了。纪平便答他。明日就回来。 原来这会儿就是明日啊。纪宸心里想,高兴极了,越跑越快。 太安静了,天地间只有孩子哒哒哒的脚步声。顾淳月听着那声愈近,悲从中来,一直定看纪平的视线转开,向着淳风,几乎乞求地, “带她回重华殿,小风。” 孩子是小漠吩咐带出来的,此刻长姐要她带回去,顾淳风有些糊涂,一时没动,眼泪却落下来——长姐明明没哭,可那神情分明是在哭,她听见了她心里的哭声,没法不跟着哭。 淳月见淳风这样子,知道是不中用了,又看阮雪音,一个字都没说,却笃定她明白。 阮雪音当然明白。她不想让儿子看见爹爹亡故,或者,爹娘亡故。 何至于此!阮雪音再次愤怒起来,朝朝生死未卜,宸儿正奔向也许此生最大的噩梦——自己与顾淳月的处境并不相同,心境却何其相似! 她压着怒让淳风去拦宸儿,又吩咐小漠去请宁王,最后自己走到纪平面前,沉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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