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他们告诉了我,你便要取他们性命?”她这次没有行礼,直冲入偏殿,人没站稳话已脱口。 顾星朗也没立时抬头,保持伏案姿态,握笔的手却骤紧。 “这是君令。”半晌回答,仍不抬头,语气还算平静。 “这是谬误!” “你放肆!”他终于压不住火,扬手将湖笔扔出,墨汁四溅,笔杆子翻滚着到了阮雪音脚下。 阮雪音就那么看着他。 他亦沉沉看她,一字一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如今为何这般行事,你也清楚。在挽澜殿,连你自己都是这么谏言的。” 天子威权须被重固,所以君令不可违——无论向她进言的兵士是否罪不至死,他们违逆了主君旨意,便是藐视皇权——放在从前,或许不会被认定得这样重,但此时非彼时,要将已有些“被歪曲”的规矩扳回来,手段必须强硬。 这是以儆效尤。 阮雪音确实无比清楚。 “他们都是神机营的人。”但那两名兵士的脸尚在脑中,一腔赤诚也还无比鲜活,“你不在霁都期间,是他们作为你的后盾拱卫国都、听凭差遣,他们是有功之人。” “他们不该多嘴。”顾星朗坐在通体金玉的龙椅间,声也如金玉,“非常之时挑战君威,此罪一;促你冲来鸣銮殿,将你又拉进时局,此罪二。于几条性命,该悲悯;于大局,值得杀。” 阮雪音为大局倾注了太多心血,也被大局二字胁迫太久。此番她答应撒手不管,除了利弊权衡,也因身心俱疲,不想继续受此胁迫。 “他们是为亲人求告。”她避开大局不谈,转而道。 “他们的亲人未必获罪。你为何觉得我会错杀滥杀?” 阮雪音默了默。“真有那么多反民?一个罗中郡,就有超过十户?这还不是完整数目吧,还在继续查、继续处置吧?” 只会牵涉更多人命。 “有些人,未必直接参与,却煽风点火,暗中助势。纪平说我已经输了,肖子怀最后那番关于举国世家、百姓的陈词,绝不仅仅是危言耸听。我只能承诺,会将错杀降至最低。” “若纪平与肖子怀的话,本身是计呢?” “我从没否认过有这可能。但事分两面,他们花费数年能煽动朝堂,难道完全煽动不了民间?反民,必然是有的。” “你这样大动干戈,”阮雪音垂眸看脚下湖笔,更远处墨滴弄脏了光洁地面,“我只怕,才是真中了他们的计,更怕你小半生清名英名,毁于此役。” “我没有选择。”顾星朗气焰稍敛,“这场仗打到这地步,巨浪足以淹没整座祁宫,我不得不以同样声势的巨浪,反扑回去,顾氏,才能如从前般屹立青川。” 这道理阮雪音当然明白,从来就明白。 她无话可说,却也挪不动步。 他终于起身,步下宽阶,走到她跟前。“不要阻止我,小雪。连你都阻止,我便真的进行不下去了。” 阮雪音抬眼望他,“我一直认为,所有能长久的,都必定是温和的、张弛有度的。我担心你失准。” “准头是要摸索的,这话,从前在溶溶轩就论过。” “你人在霁都,执行君令的人在各城郡,纵使你有准头,他们未必。你这道令,下得太险。”阮雪音拢不住纷繁念头——事涉他,她几乎能在瞬间想遍所有可能。 “非如此,无以造巨浪,无以了此局。”顾星朗声变得远,目光亦远,不知在看门窗还是月光。 他是对的,却也易错。别无选择。让对手别无选择,让唯一选择既对且错,最高明的谋划也不过如此吧。阮雪音心中翻覆。是从哪一步开始,他们踩进了这个无法被逆转的漩涡呢? “千里护咱们回来那些百姓,我都赏了,亲自同他们道了谢,派人好好送他们回家乡。你说的赏罚分明,我自问是做到了,自问,不会太因举国查案便失却民心。” 阮雪音心中戚戚,伸手握他的手,“声势足够了,便早些收手。朝臣们——” 话没说完,涤砚高声通禀。 谷悼是顾星朗在等的奏报到了。 “我回挽澜殿等你。” 她语毕离开,偏殿外与前来回话的人碰了个正着。 是神机校尉本人,名唤封雷,面如刀刻斧凿,自带一股凛然杀气。 封雷余光瞥见女眷,知是皇后,当即行礼。 阮雪音微微颔首。 涤砚便引着他进入偏殿。 阮雪音没往前走,第二次停在原地,很快听见奏报内容。 是一串官员的姓名。 她听到第五个便开始计数,一个个加,到人名报完,总共七十三个。 “都就位了?” “此刻全在正安门外,只待君上一声令下!” 里间有片刻安静。 然后顾星朗说了一声“走”。 阮雪音巴巴听着脚步声近,是君臣三人出来,下意识侧身避让。 顾星朗见她还在,稍怔,并不停步,径直经过。 “君上。”阮雪音缓过神来,轻唤。 “晚些再说。”顾星朗就要踏出鸣銮殿。 “君上!”阮雪音蓦然跪,相当响。 顾星朗不得不回头,眉心蹙起。 阮雪音只好使伎俩,眼中生雾,一双眸子水濛濛望他。 她甚少如此,顾星朗便格外看不得,再兼近来凶她颇多,实在狠不下心。 “在外头等着。”他吩咐涤砚和封雷。 然后走近,站着垂眸看她,“又怎么?” “君上要在正安门外,将总共七十三位官员,当街问斩?” 方才对话简短得根本没有问斩二字,但阮雪音想不出别的可能。 顾星朗今夜忍耐快到极限,深吸一口气,蹲下,逼近她的脸,看进她眼睛, “你自此不再过问时局,说好的;斩反臣和斩反民是同一道理,方才已辩得很清楚。够了。” “太过了!”阮雪音咬着牙,一字一顿,“我此刻劝你,全不是出于慈悲,只以时局对策论。是该惩戒的,但整个祁廷中枢总共才多少官员?一口气斩杀七十余人,你——” “你既都听到了,便该知道,这些人中许多品级并不足登鸣銮殿、与朕共议政事——” “却也不少。五品以上官员占了近半!” “四成而已。” “君上!” 两人都能在彼此眼瞳中看见对方的脸。 “同样的景况,从前的你,不会如此过火,这是臣妾坚持劝谏的缘故之一。以过从轻重论,斩杀一些,罢免、收监一些吧。收监那些,先放一放,过些日子君上仍觉该斩,再行处置。外患方息,内忧该以更平缓之势化解,此时大杀四方,绝非上策啊!” 顾星朗眼神渐渐冰冻,连带着话音亦冷,很慢地吐出几个字: “你还想救他,是么?” 阮雪音第一瞬没听懂。 下一瞬反应过来,“他——” “死气沉沉在镇国寺躺着,直到淳风带纪齐去过一趟,便有了生息。你给救命药了?” “是。” “故意不告诉我,打算瞒天过海?” “淳风带纪齐去了镇国寺,君上定会接到禀报,臣妾如何瞒。” “那便是,觉得我会睁只眼闭只眼,饶了他?” “君上饶了他的家人,包括他父亲。” “所以他更该伏诛。”顾星朗音色语气极平,如寒冰不化,“一人代满门谢罪,这是我能给的最大宽赦。他在正安门前当着天下人逼宫,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必须死。” 阮雪音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何问她,是否还想救纪平。“他这会儿,在正安门外?” “众官之首,与那日一样,只是跪着。” 阮雪音不料一副救命药能将纪平的命拖到今日。 顾星朗一眼看懂她想法,笑了笑,“你们费尽心思,我也不想太煞风景,这几日,都由张玄几在镇国寺照料。否则他此刻没法跪在宫门前。” 照料一番,救得半死不活,然后押人入刑场,再杀一次。阮雪音只觉手脚皆僵,往后退了退。 “为了长姐,也不行么。”她觉得嘴不是自己的,声也不是自己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定在他衣摆间张牙舞爪的龙纹上,“她为了你,为了顾氏,手刃夫君——” “手刃了么?你们不是合起伙来演了一出?” “纪平是真可能会死的,这是一个赌!” 顾星朗摇头。 “还如过去般,让所有人以为他死了——”阮雪音跪行向前半步,重新靠近他。 “来不及了。他已经跪在了正安门下。” “原本可以瞒天过海!他被送去镇国寺本就是尸身一具,你——” “我受够了无止尽的仁慈宽赦。”顾星朗很轻地道,站起身来。 “你会逼死长姐的。”阮雪音眼泪涌出,“她为顾氏牺牲到这地步,你就当还她一个人情——” 她没能说完。 顾星朗已经转身离开。 一炷香后棠梨来鸣銮殿“领人”,阮雪音还跪在那个位置。 月光如泼墨,又白又亮浸透每一块砖,只大祁的皇后黯淡在阴影里,几缕碎发随夜风飘摇。 “殿下。”棠梨也跪,半伏下去,仰头柔声,“夜里地上凉,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第九百二十二章 寒夏 巨大的祁国皇宫本就花木如海,这宫室内的人一年年变少,那些花木便更显蓬勃,人在其间如扁舟一叶,随时可能被掀翻。 阮雪音的裙摆亦比从前沉重,且长,一层又一层乍看雷同其实暗绣各异的纱,曳过蜿蜒的御花园石径,偶有花瓣落其上,红紫白黄缤纷的,她整个人便似拖拽着一季的繁花在走。 缤纷落湖色,繁花落碧水,棠梨看得出神,也便没俯身去收拾那些花,任它们随皇后步步踏过祁宫的夏夜。 “回承泽殿吧?”她轻声问。涤砚命人传消息来时也是这意思。今夜不宜同寝,甚至不宜再见。 阮雪音继续往前行了几步,才听见似的,举目四望发现已经走过挽澜殿,稍沉吟道: “挽澜殿。” 便掉头。 “殿下——” “君上明令不让我去了?” “那倒没有。君上怎会——” 阮雪音又考虑一刻,仍是朝挽澜殿走。 顾星朗回来得比预计早。 刚入亥时而已,月光比先前更亮。阮雪音站在梧桐深处廊下正中,也如一段月光。 他进大门便看见她了,因那位置显眼,她姿态气势更显眼,湖色裙纱被夜色浸得失了颜彩,又被月光照得发白。 近乎透明的白,比天子常服更淡。 顾星朗沉默行,阮雪音挪步迎。两人交会于阔大中庭成片的梧桐树影下,阮雪音行礼,“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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