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是!” 那头纪齐本不知车内是谁,听城门卫一口一个殿下,试图靠近,被拦,只得沉声又高声: “我有话对你说!” 好大的口气!场间众人皆愕然相觑,淳风拉不下脸,命婢子前去传话。 “公主说,小树林见。” 那片小树林距覆盎门也就不到十里,从前他们潜回霁都,各自用来藏过身。 算是有默契的暗语。 纪齐策马掉头,自比车快。淳风抵达时,他已立在一棵遮天楝树下静候。 车门开,她提着裙子要下。 纪齐却快一步至车前,“进去说。” 淳风素不计较男女大防,从军之后更少讲究,但纪齐是另一回事。 他今日此刻打破承诺出现在霁都城外,还一副强横模样,不得不防。 “人多眼杂,不方便。”淳风找了个像样的由头,继续下车。 纪齐大步一跨,左臂一伸,拦着她腰返回车内。 “哎你做什么——”婢子在车下大惊,便要跟进去。 车门从内被关上,轰然作响。 一众随从侍卫静待两瞬,未听公主呼救,也便不动作,还自觉退远了些。 “你究竟——” “现在听我说。且不论续弦之委屈,你嫁柴一诺,与长公主嫁我哥,没什么区别。所以后日婚礼就此作罢,你若不便,我去面呈君上,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四方征战,攻破蔚国,我万死不辞——” “谁说我要——” “是冲动了,我日夜奔袭,一路也在骂自己:无能为力还想拼尽全力,怎么就不能不管你的事!但柴一瑶告诉我时我没有办法,管不住腿脚,只能回来阻你!顾淳风你金枝玉叶,是君上唯一的妹子,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一生——” 他滔滔不绝,顾淳风插不进话,只能猛凑近,整张脸几乎贴上他的脸。 纪齐呼吸一滞,闭了嘴。 “我没要嫁柴一诺。后日也没有婚礼。”她声很轻,像哄小孩子,“听明白了么?”又摸摸他耳朵,能帮他听明白些似的。 纪齐顿觉那只耳朵发热。顾淳风收手,后退,坐好。 “可柴一瑶给我看了她哥的书信,”纪齐犹是不信,“柴一诺的字迹我认得,不会错。” 那就怪了。顾淳风眨眨眼。城门卫竟会直拦纪齐,仿佛知道他要回来,更怪。 “小风——” “说了别这么叫我。” “那你给我个准话。” “最近都在选在考虑,陛下尤其属意一位宋寅,我也觉不错,但还没定。够准了么?” 纪齐没声。 “走吧。”淳风一叹,“自己说的不回来,未满三年便破了誓。你阻一番又如何?历来干这种事的都是自己想当新郎官,你又——” 又多话了。她住嘴。 “我想的。” 车内寂了片刻。 “你想没用。我想也没用。嫂嫂说人不能和势对着干,你这三年所行种种,都是顺势,是应行之举,我从没怪过你。”淳风很平静,坐正了看着紧闭的车门, “其实我已不想成婚了,这辈子,自己过最好。但若嫁人管用,我愿意多些用处,所以陛下要我嫁谁都可以。” 有些事一直没确认答案,但既万水千山冲过来了,或许该问。“因为心已死么?” 顾淳风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乐得给他实话:“我为沈疾消耗了很多。” 终于听到,纪齐不觉难过,只有漂浮的失落。 “原本还剩一些,又在你这里耗尽了。”却听她继续。 漂浮的失落汇聚成云,淅淅沥沥洒下雨点子来。 淳风察觉他异样,转头去看。“怎么越听脸色越难看啊。好好好,在沈疾那里就耗尽了,没你的事,行了吧?” 纪齐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淳风并不挣,都由他。 漫长的安静与衣料摩擦的窸窣慌了外头等待之人的心,叩门声响起来。 “等会儿。”淳风压着紊乱的呼吸扬声。 “等不了。开门。” 车内两人唬得同时弹开,纪齐嘴上还有嫣红的唇脂,淳风的唇脂花得一塌糊涂。 车门总算开,顾星朗负手立月下,冷眼打量。 倒还齐整,又分明狼藉。他是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假齐整和真狼藉,一眼辨出。 “九哥。”淳风小声,难得心虚理亏。 顾星朗迈步上车,嫌里头空气黏腻,让敞着门、打开窗。 纪齐一一照办,跪等发落。 “你这样一而再,要她还怎么嫁?” 一而再的意思,是说今次已非首次。 三年前北境初夜,顾淳风是谁都没说的。也就是后来在幽兰殿,该被嫂嫂猜到了——所以嫂嫂临走前诸事缠身,竟没忘将此事告诉九哥? 她想对纪齐使眼色,不认就是。纪齐却半眼都不看她,重重拜下:“臣罪大恶极,任凭陛下处置。但对公主,臣一片真心,愿负责到底——” “你都永不回霁都了,可霁都是她家。你怎么负责?”顾星朗倾身问,语气叵测。 “臣请,以战功换得迎娶公主的机会!陛下之志,一统青川,臣愿拼死伐蔚,为陛下广扩疆土——” “你能为朕扩多少疆土?” 纪齐一怔,“陛下想要多少——” “整个蔚西。”也就是崟北,得到那一片,不仅国土大增,贯通东西,更对蔚国形成包围之势。 “九哥开什么玩笑,他一个小卒——” “他这几年战功赫赫,哪里还是小卒。” “可他并未升迁——” “调你去西边做薛战的参军。”顾星朗不理淳风,直直盯着纪齐的后脑勺,“你们也是老搭档了,先行筹谋,何时动手等朕指令。拿下蔚西,她是你的。” 淳风不喜这话,总觉像货物似的被卖了:“我不——” “你不愿意?”顾星朗方转头看她。 还真说不出口。淳风噎住。 “臣愿意!”纪齐高声答。 “功成之后,不会升你的官,连参军之职都要卸下,酬劳,只有娶她。”顾星朗复向纪齐。 “臣愿意!臣,谢主隆恩!”
第九百四十五章 行行重行行 顾淳风对兄长这一番看似突然又实该经过了设计的做法,难免忧虑。 攻取蔚西不是拿出智与勇就能完成的寻常使命。 其艰难与一统青川不相上下。 纵有兄长之智、大军之勇,而至于功成——纪齐真能全身而退、活着回来娶她么?这样的征伐,死伤是必然,纪齐有所求,就更会豁出命去冲锋。 “臣妹有疑,想问,不敢。” “口都开了,朕瞧你没什么不敢。问。” “为何?”她觉得无须点明,兄长一定懂。 “他此生注定负重,心智已被锻造,前有祁蔚之战、后有三年戍边,历练出了一身本事,实乃将才。”除了历练,这三年自也是考验,顾星朗没说,“告诉过你了,良将帅才难求,尤其如今形势下。” 正值用人时。淳风点头。 “至于他能否保住性命回来娶你,是他的造化,也是你的造化。”四月子夜的御花园仍有凉意,繁花幽幽,散出的皆是冷香,“得之幸,失之命。” 这般转机已在意料外,不能也不该多奢求,且淳风明白,他当然也是为自己这个妹妹。 “多谢九哥。” “谢你嫂嫂吧。”顾星朗抬眸望浅浅一弯春月,“她千叮万嘱,婚事要依你的意思,要我尽最大努力,让你嫁想嫁之人。” 果然是嫂嫂临行前“告密”。 为了成全她残存的心意。 顾淳风便也去望那弯月,浮云有若无,给清辉镀氤氲。 回来吧,嫂嫂。 同一弯春月下,树影摇进山间屋舍,卧榻上小小的女童已安眠,阮雪音倚在外侧就灯烛翻故纸。 分明是水书却细柔如簪花小楷的笔记,已被她千难万难“啃”完一遍。 梦兆为真,顾夜城为获梦兆而极尽盛宠也是实情。 段明澄并未详述她为宠妃三十年的始末,一应书写只重心绪感受,也便显得零碎。阮雪音是从那些零碎里一点点获取了事件,勉强推出这位传世皇妃的祁宫平生。 她去时便知顾夜城为何求娶。 其父君、白国元凤一朝的国君也再三嘱咐了:将计就计,以梦兆扰他判断,同时窃取祁廷机要,回传母国。 她倾半生之力做着这两件事。 顾夜城亦以情爱、以真挚捕获美人心,试图消灭这两件事——尽管他与她之间从一开始,便没有真挚可言,构筑于其上的情爱,也就比浮云更缥缈。 -但情之一字,到了快消散之刻,才真正降临吧。 她在纸上如是写。 -逢场作戏的日日夜夜,百般恩爱与痴缠,到了鱼死网破之时,终于变得有意义。 该是发生了某件事,让这场博弈被推上明面,让双方不得不做选择,继续或者了断。 他们选择了继续。 却难逃穷其一生的彼此猜忌。 而继续的缘由,不过就是没能逃过共坠情网的劫难。 -是哪一刻有人认真了,谁先认的真,到今日,我仍没想通透。 那是最后几页上她的笔记,字比前面大,或因年纪大了,又久闭冷宫坏了目力。 -便当是我吧。虽如此,段明澄至死未负母国,来日赴黄泉,也能坦然解释、唤一声父君了。 她究竟因何而终于还是被关进了幽兰殿,册中没写。单凭顾星朗说她疯了,而太祖隐瞒明夫人被打入冷宫、反而找了个像她的女子继续住在折雪殿这两项,可以大胆猜测: 段明澄试图做一件对祁国极不利的事,甚至已经做了一半,未及完成,被顾夜城发现、压下,然后在白国那头表现得,是清河公主叛了国,站在了他这一边。 阮雪音脑中翻阅大祁自开国以来所有记载,试图找出某一件事来印证此想。 暂时没想到。且她更倾向于认为没有记载。 那册子的最后一页是一首名诗,仍以水书写就,格外工整: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临终之际,诉尽离愁,最后一句给情郎的话,也不过是让他多吃点,莫受饥寒。 一国之君,江山之主,怎会受饥寒呢?但阮雪音太明白,至爱至朴,吃饱穿暖之愿是世间最寻常也最动人的赤心。 可惜顾夜城没有看到。 否则就不会被她阮雪音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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