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月初四,酉时方至,御驾稳稳驶入宫门。 与霁都城内全然自在的热闹不同,在苍梧,静候国君的只有三呼万岁。持续,规矩,整齐划一,连哪波先哪波后、中间间隔多长时间都是讲究好的。一来国风、民风不同,二来蔚国后宫没有四夫人,车队里甚至连一位嫔妃身份的都没有,实在不像祁国那般谈资丰富。 与当今君上一同入宫门、而又单独乘坐一辆马车的女眷,只有竞先生。 这原本也很值得闲话。毕竟青川历史上没有过女谋士,何况如此绝色的女谋士;这名前无古人的女子如今还住在皇宫,且入宫居住近两年,竟然还未—— 封妃。 竞庭歌与当今君上的关系,实在是蔚国尤其苍梧民众极其乐意在茶余饭后一再讨论的话题。但一来此事已经发酵五年,再是热心的路人甲乙丙丁也难免进入疲劳期;二来蔚国国风甚严,哪怕要闲话,也不能是在这种场合。 竞庭歌当然知道那些平静之下从未真正消停的议论声,甚至很有些难听的,比如说她早已委身于陛下,只是为了谋士名头、一展宏图而拒不入后宫。 在这个时代的认知里,一个女子贪恋功名甚至染指朝政,本就得不到什么好名声。更何况若那些流言为真,她也非常不自爱,哪有清白女儿家以非嫔非婢的身份常伴君侧的? 但她不在乎。相比幼年时没有尽头的黑夜、瑟瑟发抖的严冬、仓库里的老鼠声、睁眼到天明的恐惧,隔三差五毫无缘由的棍棒,还有那双时时胶在身上几乎将自己看杀的眼睛,这些算什么? 她不认识他们,更没兴趣听那些愚蠢的编排;有朝一日她辅佐慕容峋统一青川,她的名字留在史书上,他们的后代、后后代,千千万万蔚人都会称道传颂她。 谁还会记得这些无稽之谈?就算记得,谁又会在意? 所以马车驶入苍梧,她听着外间一浪接一浪声如洪钟的万岁,心里很平静。她甚至在那些高昂肃然的呼声中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后由蔚国开启的万世太平,觉得热血沸腾。 绣峦和奉漪自然感受不到她内心波动。她们正热火朝天谈论另一桩闲事。 “许是儿子成家,女儿也嫁了人,没什么可操心的,才渐渐开始出门儿了?” 竞庭歌回过神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奉漪此问。 只听绣峦接口道:“应该吧。我幼时便听闻相国夫人貌美,在王府那几年一直无缘得见。这两年入了宫,两次天长节前朝官员们携家眷同贺,她也都未露面,据说是身体不好,常年卧于病榻。”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箭成双 “可我今日瞧着,上官夫人面色倒好,不像抱病在身的人。” “许是养了这么些年,好转了?”绣峦若有所思,“你猜她多大年纪?照上官小姐,噢不,祁国瑾夫人的年纪,四十岁总该有吧?” 奉漪点头:“我瞧着,也就不过四十岁。” 绣峦赞同:“上官大人原配夫人早逝,她年纪轻些也正常。” 竞庭歌没有见过上官妧本人,只在年初确定送她入祁宫前看过画像。如今听她们俩谈论其母,今日又刚见过,也来了些兴致: “上官妧同她母亲倒很像。” 奉漪见竞庭歌加入进来,更是话多:“所以她成了本朝第一美人。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可真是赢在了娘胎里。可惜啊,上官小姐最终没能嫁给咱们君上,偏山高路远地去了祁国。” 绣峦闻言蹙眉,递了眼色过去,同时伸出右手暗掐她胳膊。奉漪这才醒转,赶紧噤声去瞧竞庭歌表情。 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看到她们的小动作,亦不理解个中意思,只微微一笑道:“这青川著名的美人们还没嫁完呢,你们不必为陛下可惜。早晚,他也是要迎娶大美人的。” 绣峦与奉漪对视一眼,皆忖先生莫不是在说自己? 但,怎么可能呢? 竞庭歌不理会她们怔忡,继续道:“说起来,今日我也是第一次见上官夫人。即使上了年纪,仍可辨昔日风采,而且,”她凝神想一瞬,似在确认印象,“她肤白,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蔚人都要白。她是蔚国人吗?” “是吧。”绣峦歪着脑袋思索片刻,“上官家不会娶一位非本国人作正室夫人吧。” 也是。在青川,通过嫁娶完成国与国之间人员流动的,若非皇室,便是相对穷困、辗转整个大陆以谋生计的底层民众。世家名门之间,反而不太会进行跨国联姻,因为距离遥远,于家族发展并无益处。除非国之需要。 “那上官夫人还真是得老天眷顾。蔚国干燥少雨,艳阳天多,竟也能养出如此好的肤质。” 绣峦与奉漪相视一笑:“所以午宴期间上官夫人一直盯着先生瞧,估摸想着,肤白貌美能与自己年轻时一拼的,席间也只有先生了。” 奉漪忙忙补充道:“可说呢,午宴结束上官大人还专程过来引荐,得亏上官少爷已经娶妻,否则奴婢真以为她是来相儿媳妇的。让君上知道了还了得?” 绣峦心头咯噔,暗道这丫头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张嘴无论如何把不住,哪壶不能提偏要一提再提,也不怕烫了手。 竞庭歌却如常在她们面前对这类问题免疫,思绪已经飘去了像山午宴结束时。 确实有些奇怪。就算上官大人与自己同一阵营,又哪里需要介绍家眷给自己认识?难不成是上官夫人想认识她? 她仔细回忆彼时对方言谈,并无可疑之处,不过是夸赞一番,说了些“竞先生如此貌美,想来令堂亦是绝代佳人”的话。 她来苍梧日久,自然明白这些都是场面客套。于是亦直言自己是孤儿,并没有见过生母。 毫无实质内容,不过就是空洞的你来我往,她如今倒也应对自如。只是这样一位高门贵妇,常年闭门不出,对自己哪来的兴趣?总不会真就为了近距离查验这副美貌? 依照通常贵妇的志趣所在与生活状态,倒也不是不可能。 她微微摇头,觉得自己这些年用脑过度,近来越发有了杯弓蛇影的倾向。 而数千里之外,同样等着趁秋猎远观一个人的,是大祁当朝相国纪桓。 按照七月时纪晚苓与顾星朗约定,她父亲想见阮雪音,秋猎时远观相对合宜。但其实从规矩上讲,朝臣要看后宫嫔妃,怎样都是不合宜的。最让顾星朗不解的是,纪桓是文官,已经很多年不出席秋猎,这次竟然为了瞧阮雪音,真的车马劳顿来了夕岭。 但他向来沉得住气,出发前近三个月,只字未问。你要看,朕让你看,看完带着结论,一并来禀。 因此十月十二秋猎开始,仪式毕,巳时到,祁君顾星朗携信王、宁王、拥王并沈疾等一众武将开始了今年的第一场狩猎;而几位夫人目送观看之时,纪桓等几位年长文臣并未立即离开席间。 “都说君上擅文不擅武,我这么瞧着,倒觉得君上速度甚快,姿态也好,不像是不擅骑射。” 说话的是段惜润。晨间仪式设在山间草甸边一处高地,此时狩猎队伍刚出发不久,天高云阔,飞鸟竞逐,策马奔驰的众人尚在视野范围内。顾星朗一身白色猎装纵马于前,隐约可见神采盈面,笑意中是罕见的肆意生动。 终归是少年,策马御风的快意足以暂时驱散烦忧。而哪怕正在飞速行进,他依然轩举沉定如翩翩公子。 便如段惜润所言,一众王爷并武将之中,他的姿态最好,且速度当真不慢。上官妧来自擅武擅骑射的蔚国,凝神看一瞬,确定其他人没有故意相让,含了笑道: “润儿说得是。看来外界对君上的骑射有误解。” 马蹄声与依稀可辨的人声在空旷山间响起,惊动飞鸟无数,安静高地之上,纪晚苓幽幽开口: “传言说的是:战封太子擅武,君上擅文,只是两相比较择其更佳。君上善文,是相对于战封太子的武艺而言;反之亦然,从来没人说过战封太子胸无点墨不懂谋略。就好比两位强者各有所长,与对方的最强项作比,自然比不过。但若比其他人,却可能是遥遥领先的。”她看着远处正迅速变小的马队,幽幽道:“君上的骑射老师便是战封太子的老师。君上自九岁起,每年秋猎都是先太子亲自带。单论骑射,沈疾都不一定能胜他。” 话音落,两声几乎重叠的哀鸣响彻山林。因为近乎重叠,乍听叫人错以为是一声,仔细回味片刻方能分辨。高地上几位容色冠青川的女子尽管在凝神静听纪晚苓说话,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马背上那道渐行渐远的白色身影,所以她们都看到了,那是一箭之力,双鹰落。 第一把一十九章 出师争闲事(上) 四下里宫婢忍不住惊呼出声,连同细芜和满宜也发出尽量克制的低叹。她们各自的主子亦不淡定,姿态、声量维持住了,却止不住满目生彩,面上灼灼远胜秋光。 上官妧和段惜润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熠熠之色中完成了瞬息共鸣—— 那些素日里潜藏在最底层极淡的对立感,来自共侍一夫这种局面所无法避免的较量意味,在这一刻完全和解—— 片刻的和解,因为那份纯粹又一致的心意。他本来就好,好得天下皆知,但当他的好就在眼前被这么声势浩荡又举重若轻地证实出来,作为身边人,那种骄傲是无比真实的。为他,也为自己。 所以她们俩此时更像志同道合的盟友,站在同一片高地上,远远眺望心之共系。 纪晚苓很平静,甚至有些怅惘,不知是否因为适才那些话中暗藏的人与过往。蘅儿显然也不是头回见识这样的一箭,面上并无波澜,只适时扶了自家主子,轻拍她手臂默默安抚。 与蘅儿同样镇定的还有云玺。但云玺的镇定中含了理所当然得意的笑,当她转头去看阮雪音时,对方依旧神色淡淡,却没能掩住眼底潋滟的波光。 速度完美,姿态完美,结果完美,经典又罕见的一箭双雕—— 好吧,此处是双鹰。 即使陌生人,也会忍不住击节赞叹吧。 “有眼福啊你们!我两位兄长虽都有一箭双雕的本事,这双雕争食的机会却是不多的。老天爷对九哥还真好,眼见一众美人儿正看着,赶紧送两只鹰来让他表现。” 清晨仪式时顾淳风早退,此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人未到声先至,三两句便脆生生打破了高地上复杂流转的气氛。 她懒待打理纪晚苓,凝眸一扫便看见上官妧和段惜润那两张发光的脸,心中好笑,终是将视线放在了阮雪音身上: “你说是吧,珮嫂嫂?” 阮雪音颔首:“君上好技艺。” 顾淳风认真打量她表情,确定对方是真淡定,有些泄气;又转头去瞧还没收敛神色的那两位,心道你们要能学上五分人家的高冷,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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