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来的时候,就站在那棵梨树下。她旁边还站了个小女孩,跟自己身量差不多,雪一样的白,那脸颊白中带着些透明感,像一块玉,还是她从没见过的,那种通身剔透的名贵的玉。 因为没见过,所以是想象的。她只见过宋氏手腕上那个一看就劣质的白玉镯子,与其说是玉镯,不如说是石头环。总之看着就廉价,她很瞧不上。 老师走到她面前蹲下,伸手摸摸她的头,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赧然,因为老师和那个小女孩都穿得很干净,她们的脸、手也都很干净。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还好,她适才站在小凳子上晾被单,手是干净的;又下意识摸一把脸,赶紧盯了手掌看,不黑。 于是怯生生道:“大娘叫我丫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名字。” 老师笑了。此后十年间她才知道,老师很少笑,这是值得铭刻此生的画面。 她笑着,转头看向身后依然站在梨树下的小女孩:“小雪,你说她叫什么名字好呢?” 那小女孩有些怔,或者说懵,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老师为什么问她。想了想道: “老师让我为她起名吗?” 那声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流水,又比水声空旷,不知是记忆出错还是自己判断出错,她觉得阮雪音的声音此后十年都没有变过,直至五年前她下山,还是这样。怎么会有人长大后和小时候声音一样呢?除却小女孩那份稚气,单论音色,分明就没有改变啊。 老师在看梨树下的小女孩,她看不见老师的脸,但她看见她点了点头。 那白玉一样的女孩子神情依旧平静,歪着脑袋想一瞬:“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庭间一边晒被单一边唱歌,就叫庭歌,可以吗?” 老师于是转过身,看着她问:“可以吗?”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不喜欢它的灵感来源。庭间唱歌,庭间晒着被单唱着歌,画面并不美,甚至有些俗。 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难道也是这般俗不可耐的生活场面?劳作场面? 但她不能说不可以。她莫名觉得这是变数来临的一天,眼前这个人和那小女孩出现在门口时,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越至极的鸟鸣,比初春时节喜鹊的歌声还要动听,就像一道命运之符。 后来她知道,那就是粉羽流金鸟的叫声,不是错觉。而起名,本身就是一项非常强烈的预示,只有抚养人、监护人才会给小孩或小动物起名字。 所以她重重点头,接受了这两个字:庭歌。 “你那时候说我的名字好听,我并不相信。你说真的?” 记忆中断,思绪拉回来,她转脸看向慕容峋。 慕容峋也转头看她,表情很认真:“你问一万遍,我的回答还是好听。哪怕你如今对我说了它的来历,我依然觉得好听。” 竞庭歌不确定他这话是否有深意,又怕有坑,只好干咳一声道:“你不中肯,这个问题不同你讨论也罢。” 慕容峋不置可否:“所以你的名字,竟然是阮雪音取的?” 竞庭歌长叹:“很可笑吧?一个与我同龄的五岁小姑娘,竟然给我起名,我还用到了现在。甚至以后名留青史,写下的都会是这三个字。你说她是不是占了我好大一个便宜?” 慕容峋失笑:“这也要计较?除了你们师徒三人,再加上我,谁知道你的名字是她取的?” 竞庭歌有些气闷:“不好说。指不定哪天顾星朗也会知道。我会跟你说起她,她就不会跟他说起我?” 听到她拿那两位比她和自己,他有些高兴,毕竟人家是帝妃,旋即又生出些忧虑: “他们俩,关系好吗?”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竞庭歌挑眉:“我应该知道吗?” “你们不是师姐妹吗?” “我们不聊这些。我跟她聊天的内容,和跟你聊的也差不多,性质雷同。只不过同她说话要容易些,她脑子比你好用。” 慕容峋闻言微怔,继而黑了脸:“你既如此嫌弃我,当初何必来苍梧?” 竞庭歌见他真有些颜面扫地的意思,忙忙赔笑:“君上莫要妄自菲薄。你擅长的,我们都不行,便是顾星朗也不如你。” “不是我菲薄自己,是你菲薄我。我的本事能耐,我自己清楚。” 气氛又回到最初那三年:大局未定,为夺嫡四王各出奇招,但那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说话,没什么顾虑,亦没有避忌。不像如今。 这都要怪他。竞庭歌暗想。或者也要怪慕容嶙,那个煽风点火、狼子野心的家伙。 “你们这师姐妹做的,也真是世间罕有。二十三年来我所见过女子间的情谊,无论母女、师徒、姐妹、妯娌、闺中密友,只要关系够近,没有不讨论心上人或闺阁之事的。你们俩是木头吗?冰块?不食人间烟火到,连普通少女的情窦都没有?” “我们不是普通少女。”她敛了才出现不久的松快神色,“你见过哪个普通少女十五岁单枪匹马远赴异国加入皇室夺嫡战的?至于我师姐,我虽不知她在祁宫情形如何,猜也猜得到,顾星朗多半是忌惮她的。却不知——” 她休止,不再继续。 “什么?” “没什么。” “要不就别起头,我最怕你欲言又止。” “都说了没什么。真正要紧的事,我自然会讲。” 慕容峋无奈,转而问道: “那姓呢,你为什么姓竞?因为,竞原郡?” 她再次望向苍茫夜色,星星很亮,但都不如这满山璀璨灯火:“所以啊,是不是很草率?名字草率也罢了,姓也是信手拈来。老师说:我是在竞原郡找到你的,你啊,就叫竞庭歌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梦(四) 她心情有些复杂,既为自己终于有了名字而高兴,又对这个名字本身,不甚满意。 但当然是要点头的。不仅点头,她还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庭歌谢谢老师赐名。请老师受庭歌三拜。” 那青年女子有些意外,看着跪拜在地的小姑娘,似笑非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收你作学生?” 竞庭歌仰着脸,稚气中满是坚定之意:“庭歌没有父母,老师赐庭歌姓名,就是庭歌的再生父母。庭歌愿一生一世追随老师。” 她说着,一起一俯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起脸时额头都泛了红。好些年后阮雪音偶尔想起这个画面,或许是梦里想起的,依然认为她彼时非常机智,心思也成熟:只是听自己唤过一句老师,她便依样画葫芦,磕着响头卖力拜师,自此逃出火坑,重启人生。 她不确定老师是否本就打算收她为徒,甚至怀疑她们这趟下山就是为了这个小女孩。因为她们哪儿也没去,直接来的竞原郡。 至于有没有同龄人上山跟她一起生活,她全不在意,只觉得山下污秽之地甚多,她很不喜欢,总想着快些回去。 “你这小丫头,口齿倒清楚,人也机灵。罢了,你跟我走吧。” 竞庭歌满心欢喜,又非常困惑,这样就可以走了?难道不会被宋大娘抓回来? “客官是要住店?您跟这小蹄子聊什么,她是个打杂的,什么也不知道。哎哟哟——瞧瞧这小姑娘,都说咱们崟国女子肤白,我还没见过这么白的,比那冬枝上的雪还白!” 那高头大马的妇人穿一件藏蓝对襟上衣,同色罗裙,想来洗过太多次,已有些发灰;稀里哗啦口若连珠炮,一路小跑至青年女子跟前,又看到梨树下的小女孩,两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摸那白嫩脸蛋。 那叫小雪的女孩子自进来就没挪动过位置,似乎不想跟周遭产生任何关联,此刻终于被唬得瞪大了眼,连退数步,险些栽倒。 竞庭歌看了好笑,心想这么白净漂亮的人,自然害怕浑身糟污气的宋大娘;其实宋大娘平日里收拾得也算干净,身上异味时有时无,最近挨打那次她已经没问到那种异味了。 但对于小雪来说,仍然很惊悚吧。有些人,就是收拾得再干净也叫人反感,因为灵魂不洁,心不好,隔着光鲜衣料也会散逸出恶臭。 老师倒是平静,转头望着宋大娘淡淡道:“我这学生不惯与人距离太近,亦不喜被人碰触,见笑了。” 宋大娘一怔:“喔唷,我道是您女儿呢!怪我怪我,”遂看向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是大娘失礼了!快快随我进去吧,我这儿房间都是上好的,干净又敞亮,我们每日——” “我要带这小姑娘走。您看怎么办合适?” 除了那双眼睛,此后十年竞庭歌最常梦到的就是这个场景,且总是这句话响起的时候。 具体怎么谈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只隐约记得宋大娘好一顿唉声叹气,诉说她花了多大价钱买来这丫头,才干了一年活计,年纪太小也不她相貌端正,如今只是没拾掇,待再大些收拾出来,怕不会比您这学生差,若是卖到某个地方,也是不小一笔钱。 她那时候太小,又没怎么出过门,听不懂那是个什么地方。上山后开始读书认字,好几年过去了,有天夜里又做梦,她才终于解开这桩疑案,那个地方,就是窑子。 她夜半惊醒,冷汗湿了寝衣。四下安静,一丈外那张床上阮雪音正沉沉睡着。因为受不了烛光,她总是背对着她侧身而卧,以降低周遭亮度。也因此,很多年来阮雪音都习惯右侧卧。这个习惯至祁宫也依然未改,然后伴随了她整整一生。 竞庭歌从来没对阮雪音说过,那些夜半时分,睁开眼发现面前有光、没有吱吱声,而她侧卧的背影就在一丈开外时,她心里是怎样的满足和踏实。她们从来不是相亲相爱的姐妹,一个冷淡,一个偏激,但阮雪音的存在于无形中让帮她日渐摆脱掉那些幼年噩梦。 而随着年岁渐长,智识渐深,冷淡和偏激开始弱化,最终成为她们性格中的底色;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宁沉,进取、野心。 “所以算起来,我在那间客栈生活应该不到一年。永康十一年夏,到永康十二年春。最初的记忆就是在夏天,因为夜里睡觉很热,那条被子好像从来不曾换过,只有春秋两季是合适的,到冬天又非常冷。” 仿佛是山顶上气温下降,又或者是山风,又或者只是她自己突然觉得冷。 她打了个寒战。 如果不是两张躺椅隔着些许距离,他此刻就要忍不住伸手拥她入怀。 自然不可以。上次他行事鲁莽,好不容易又能坐下相谈,绝不能再轻举妄动。于是只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大氅盖到她身上,沉沉道: “若没有惢姬大人,你也不会来我身边。有机会我得亲自谢她。” 竞庭歌并不想深究这两句话的含义,只就事论事道:“当今崟君,昔日祁国定宗陛下,都曾亲上蓬溪山拜会。你要去见老师,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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