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眼,瞥他一眼:“你如今在人心一事上,拿捏得倒准。” 梁行谨一愣,自知失言,低头不再多话,负在身后的手却把那盘得温润的佛珠捏紧。 用力到指节发白。 皇帝看向下头的京兆尹:“好好去查——告诉太医们,定北侯死在哪里都成,但不能死在京城里!哪怕用猛药把他身子都毁了也无所谓,至少在查出究竟是谁刺杀他之前,叫他们必须把他命给我续上!” 这一口信兜兜转转,从宫里送到定北侯府,斟酌用药的太医勾抹涂画,终于添上最后一笔。 梁和滟熬了一个大夜,看他们进进出出地医治,裴行阙的脸色却愈发苍白,直到又一个午夜,太医拔下最后一根针,而他胸口忽然剧烈起伏,吐出一口发污的血来。 梁和滟疲惫至极,还是被惊得站起身来:“这是怎么了?” 太医也急急过来把脉,须臾之后,紧皱的眉头展开:“侯爷胸腹内的淤血已被逼出,好好调养,当下命是保住了的。” 他讲话周全,当下命保住了,以后呢? 梁和滟搓了搓指节,也晓得不能强求,抬抬手:“诸位辛苦。” 她撩着帘子,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裴行阙脸色惨白,眼皮轻颤,睁开的时候,眼神迷茫,黯淡无光,没一分光彩,只在看见她的时候,轻轻动了动,仿佛不太明确,试探性地开口。 “县主?” 他嗓音沙哑,仿佛犹带一点血气。 梁和滟深叹一口气:“裴侯爷,总算是抢回你一条命来。” 裴行阙这一伤,断断续续,养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一些,等梁和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夏近秋,将近九月,李臻绯也已出海,她这次又是没来得及去送他。 那杀手没再回来,五城兵马司满城搜了一月,也没人再找见他,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侯府里,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梁行谨捏着个折子进来,缠绕佛珠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一珠珠数过,他似笑非笑,神情阴鸷,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定北侯倒是命大——” 裴行阙脸色苍白,还有着深深的疲倦神态,他唇上没血色,此刻半仰着头,缓出一口气息,慢慢问:“劳太子亲自来看我了,恕我不能起身拜见。”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被人刺杀还能侥幸活着,我总要来看看你。”那折子敲在他掌心,指间的佛珠也轻撞有声,仿佛佛前低语,来人脸色却匿在暗光里,像阎罗恶鬼,他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语气低低的,“况且如今,你的福气是真的要来了——有件事情,旁人讲了,怕掌握不好分寸,刺激到你,只好本宫来说给你听。” 裴行阙神情淡淡,眼垂着,波澜不起:“殿下请讲。” 被梁行谨握了半晌的折子被递过去,裴行阙身边长随抬手下意识要替他接过,却被躲过,梁行谨径直把那折子塞进裴行阙手里:“定北侯的胞弟叫行琛?琛者,宝也,真是好名字,看得出,是个受父母疼爱的孩子。” 裴行阙垂眼,看那奏折。 是一份讣闻。 大约这一位小郡王实在死得太年轻,于是功绩寥寥,几字就写完一生,最后落脚,讲“以病终,年十六”。 “可惜,天不假年,这么备受疼爱的孩子,居然才活了这么大,倒是定北侯,虽然体虚病弱,但却可以大难不死,活到现在。” 握着奏折的手指无意识用力,一直到指节发白,裴行阙有点恍惚,梁行谨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又远得叫人听不清,只寥寥几个字,一直在他脑海里飘忽,那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在他被刺伤后不久,就因病去世。 他和裴行琛的感情其实不过尔尔,他甚至不记得他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更像父皇多一点,生得白净圆润的一张脸,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哭得脸皱起来。 他记得的,是母后很喜欢他,而他也有些顽劣,当面背后,从没叫过他一声兄长。 他想,母后只他和裴行琛两个孩子,她又那样喜欢裴行琛,不晓得此时该如何伤心。 良久,裴行阙抬了抬眼,嗓音淡淡:“我去国离家,幼弟病逝,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也不能宽慰父母,还要劳太子来告诉我这事情,真是罪过。” 梁行谨露出个笑来:“这有什么,不过是提一句的事情,你休养不好,我也忧心得很——听人讲,你母亲哭得很伤心,如今大病一场,神智也不很清晰,喃喃多妄语。不过,她也许未必想定北侯在她膝下陪伴宽慰,你晓得你母亲抱着你弟弟哭什么?” 他略弯了腰,视线和躺床上的裴行阙平齐,眼里暗沉沉的,带着点笑:“听闻她哀毁失态,哭喊说,‘老天不仁,何夺我此子,而不以旁子代之?’” 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声线冷淡。 裴行阙的脸色没变,只是垂着眼,静静盯着那奏折看,仿佛还能看出点新的东西来。 他原本就苍白,此刻脸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无,冷沉沉的,仿佛一渥霜雪,良久,他嗓音如常地开口,只是伴着几声破碎的咳嗽:“我不如弟弟一直在母亲身边尽孝,她伤心时候,讲这些话,也是应该。” 她没有第三个儿子,所以所谓“旁子”讲得就只有裴行阙。 裴行阙流血殆尽,性命垂危的时候,他的母亲正抱着她最爱的儿子哭嚎,希望他能代替他死去。 梁行谨盯着他愈发苍白惨淡的侧脸,露出个笑,可他话却还没讲完。 他直起腰来,手扶着床,慢声低语:“说来,定北侯的这个弟弟,已经病了许久了,外头人说,他是冬日里意外落水,以至于寒气侵袭如入体,从此一病不起。不过,我倒是听了个别的说法。” 他似笑非笑的:“我倒是听闻,侯爷的弟弟欺辱一姑娘,惹得那姑娘投水自尽,你弟弟后来也跟着疯疯癫癫的,总说撞见鬼,那一夜里,迷迷糊糊就跌落水中了。” “宫闱里的事情,牵扯到鬼神之说,总不可信。” 裴行阙唇色苍白,语气淡淡,仿佛对适才他讲过的话半点不为所动,梁行谨笑起来:“本宫也觉得不可信,只是你母亲似乎对这事情颇为笃信,请人在楚国皇宫里做了许多场法事不说,还找人和那姑娘配了阴亲——说是找个血脉相连的人,替你弟弟与那姑娘成亲,这样,那姑娘就被骗过,魂魄只会纠缠和她成阴亲的人,叫那人生不如死,这样,就可以放过你弟弟了。” 他支着头:“定北侯来此间的时候,年岁不小,该晓得点事情了吧,你们楚国旧俗,活人与死人之间配阴亲,都要用到什么东西来着?符纸,画像,衣服,还有——” “头发。” 裴行阙眼垂下,语气淡漠至极,仿佛讲一桩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梁和滟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剩下半截话,她站在原地,忽然想起那个楚国使臣接过裴行阙头发的时候,那破旧香囊里的半截黄纸。
第28章 梁行谨留下那奏折, 负着手慢慢走出去。 他身后,裴行阙抬头,看梁和滟。 他神情平淡地不像样子, 若无其事地微笑,嗓音也平静, 只是讲得极短促, 不拖一点气音:“县主——” 梁和滟低下头,看得见他手紧握着那密折,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咳一声, 装作没听到适才那段话, 一边走过来, 一边慢声问他今天伤口怎么样, 还疼不疼:“我才晓得李臻绯已经出海了, 临走给我留了口信, 说事出突然, 这次不和我计较, 真是怪里怪气的。” 她说着, 走到他床边,掰着指头, 跟他算:“他说那些药材卖了后,能分红给我们三千贯,到时候你我再五五分, 我们修葺下府里的院子, 也能把我那食肆开得再大一些。” 裴行阙点头,扯一扯嘴角, 想微笑,却笑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 手按在床上,眼暗暗的,没有光,没有泪,只是落在那个折子上,还有他垂落的、没束冠,以至于搭在手背上的发丝上。 他看了两眼,忽然偏头,掩着唇,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直到咳出血来。 暗红的血自指缝间淌出,顺着他指骨、腕骨,一路流淌下去,洇湿暗色衣裳。 他胸口剧烈舒张,肩背起伏,梁和滟有些担心他会把伤口咳得裂开,快步过去,顺手给他拍了拍脊背,找他帕子,没找到,于是抽出自己的递过去给他。 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 她也吃苦,也受罪,可她从来被父母坚定爱着,她永远被袒护,永远被无条件选择,从来不是被放弃的那个。和裴行阙比起来,她提起父母来简直就像一种炫耀。 且……她想起今天去看阿娘,阿娘拉着她手讲的话。 今日是方清槐的生辰,她让任娘子做了她爱吃的,带去看她,裴行阙被刺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到现在偶尔还有人谈起,方清槐这里也瞒不过,梁和滟这几次来看她的时候,她都会关怀一番裴行阙的身体,还做了个抹额给他。 裴行阙很喜欢,翻来复起看了许久,没有用,一直收着。梁和滟最开始还以为他不喜欢,后来看见他隔三差五就把那抹额拿出来端详打量,问了一句,才晓得他是不舍得,怕弄脏。 前两次她去看方清槐,她还在做衣服,说是给他们两个一人做了一件。 给她的那件早早做好了,裴行阙的那件也正收尾。 梁和滟没学过女红,自己缝个扣子都为难,别说做衣服,但当时看阿娘穿针引线的,觉得有趣,于是坐在绣架边,捏着针,在方清槐指导下,歪歪扭扭,绣了片不伦不类的竹叶。 方清槐看了半天,最后把她推开:“算了吧你。” 但好歹是她第一次绣,于是到最后也没舍得拆:“定北侯若是不喜欢这个,你拿来给我,我铰了,等你以后养女儿了,给她看,说这是她娘亲第一次做活做出来的,叫她猜是什么。” 她说着,摸了又摸。 这次梁和滟再去看她的时候,裴行阙的这件衣服已经做好了,正挂着,要掸平整。 梁和滟摸了摸自己的,嗔怪着对喜圆:“都是你的毛!” 喜圆听不懂,只晓得蹭她裙角,撒娇打滚地要她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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