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郊和绿芽低头看见她脚,都低呼一声,裴行阙几乎是紧跟着她进来,他一手拎着她鞋袜,一手扯过椅子,把梁和滟按着坐在任霞光对面:“芳郊姑娘,劳烦你,绞一块热毛巾来。” 他蹲下去,握住梁和滟的脚踝,掌心温热,他捧住她冻得冷冰的脚,为她暖着。 梁和滟下意识要抽出脚来,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她心思不在这上面,一心只抬头看任霞光,脚也就不再动弹。 任霞光在她眼里,从没这样狼狈过,她抬起头,却还掩着脸,梁和滟看一眼,伸手,拉下她的,叫她把遮掩的地方露出来,下一刻,她倒吸一口凉气——任霞光有一双明丽的眼,亮晶晶的,此刻眼皮上淤着血,青紫一片,沉沉压下去,叫眼皮抬不起来。 也是被人打的。 “那个周三公子,昨天喝得醉醺醺,来店里,吃了一盘炒冬菇,才尝一口,就吐得稀里哗啦的,弄得店里好半天没做生意——他吃的东西我还留着呢,一点问题也没有,他明明就是酒喝多了,才吐成那样的,结果今天早上,他们家却改了说辞,讲是吃了咱们的毒菌子,才那样的,不由分说,就把店面砸了。” 芳郊已经步履匆匆地拿来了热毛巾,裴行阙接过,一丝不苟地握着梁和滟脚踝,托着她脚,给她把沾上的灰尘擦去,然后拎起她鞋袜,细致地为她穿好,捋平褶子。 他才一松手,梁和滟就站起来,走到一边,伸手胡乱翻着,最后翻出一盒化瘀的药膏,弯腰站在任霞光身前,低头给她抹膏药,低低询问:“疼不疼?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受伤的地方?” 任霞光摇头说没事:“我从前没学手艺,满街要饭的时候,被打是常事,晓得怎么躲,倒是其他几个伙计,免不了被磕碰几下。”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检查着她眼皮上的伤:“绿芽,去请大夫来,再叫人跑一趟食肆那边,生意什么的不要紧,先叫人把身上的伤都收拾了——多拿几贯钱去。” 她又叫芳郊:“叫厨房的给任姐姐做点吃的,清淡些,少油盐,不要发物。” 任霞光拍一拍她的手:“我没事,你先去梳头换衣服,然后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才好——你看看你手凉的,千万别得了风寒,到时候,一个管事儿说话的人都没了。” 梁和滟点头答应着,转头回屋里,步履匆匆地坐在妆台前,开始挽头发。 外面的天渐渐亮起,裴行阙跟她出去又一路跟回来,看见她脸色紧绷地坐在镜前,一言不发,只是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她从听到这事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暴怒的神色,却比把这火发出来更叫人觉得揪心。 那食肆是她的心血,如今一朝被砸,东西还好说,但招牌被砸了,那她的心血就全然毁于一旦,再要攒起来,不晓得还要多少年。 裴行阙晓得,因此更忧心忡忡。 虽然这次并非她食肆里的事情,但单看皇帝和太子对他们的态度,就算是周家没事找事,她也免不了被责难羞辱。 更甚至,这事情,可能本就是太子或是皇帝指使人做下的。 像那一场近乎胡闹的婚仪。 梁和滟紧咬着牙,不讲话。 她心里恨得要死,梳头发的动作也一下重过一下。裴行阙看着,叹口气,转身洗净手,擦干后,握住她手,他才发觉她恼得手指都在颤,他把她手握紧,手腕也一并攥紧,像东宫制止她的时候一样:“县主。” 梁和滟抬眼,在镜子里看他。 手指一根根松开,梳子被交到他手里,黑亮的长发被动作轻柔地梳顺,裴行阙为她梳了个轻便的发髻,固定好后就退后一步,连带着椅子也轻轻往后扯了扯。 裴行阙手撑在一边,一边给自己梳发,一边问:“这件事情,县主要报京兆尹吗?” “报,为什么不报。” 梁和滟手按着桌子,站起来,扯了披风,快步走出去。 裴行阙追上去,看见梁和滟被一个内侍拦住,这些人来定北侯府少有通传,总是神出鬼没地冒出来,掐着声音,低低笑:“县主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 “别拦我路。” 梁和滟瞥他一眼,绕到一边,快步出去。 裴行阙也跟着他,却被那内侍扯着袖子:“哎呦,大早上的,怎么都这么急?” “侯爷,陛下传您进宫说话呢,别的事儿再要紧,也没这事儿要紧,您抓紧收拾收拾呐。” 走在前面的梁和滟听见了这话,步子停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匆匆往外走,身后披风扬起——比起裴行阙被宫里传召,她有更关心的事情。
第31章 大清早的, 皇帝召裴行阙,没有别的事情,无外乎就是楚国来使, 这次大朝会上,要叫他和那些已入京的使臣见上一面。 相比上次, 这次要正式的多。 单说人数, 就是上次数倍,内里更有几个皇亲国戚,据内侍介绍, 里面有几个, 论辈分, 裴行阙是该叫一声叔父的。 这么大的派头, 来意自然匪浅, 众人眼神都盯着裴行阙, 此刻诸多猜测揣摩。 可他只想着梁和滟。 她此刻出门, 或是去周家, 或是去食肆里看看情况, 大朝会未完,报官还尚早, 若去食肆那还好,若去周家,不晓得周家会不会有没长眼的人刻意伤着他。 他蹙眉想着这许多事情, 身上已经被胡乱套上周地官服, 因为病中消瘦,腰身窄了太多, 束腰间玉带的时候,勒到最紧, 还有一指盈余。 红衣玉带,宽肩窄腰,个子高挑,抬头的时候,肤色冷白,眼眉鬓发都乌浓,只唇色略淡,抿出个寡淡至极的笑来。 内侍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眼上瞥着,打量这屋里:“呦,侯爷这里可真是大变样了,娶了县主回来就是不一样,可知陛下给您赐的这亲事多好。” 裴行阙撑起身看他的时候,眼神微凉,笑意近乎于无。 他心情显然不佳,整理好仪容后就大步走了出去,但裴侯爷脾气好这事情是人尽皆知的,那内侍跟在他身后,也就腆着脸继续顺杆往上爬:“侯爷说是不是?” “中贵人若是觉得陛下听见这话会高兴,那我不妨代为转达。” 他侧脸,眉头皱起,露出点刺人的锋芒。 这话是奉承的话,但皇帝多疑,难免不想成是人在讲他从前苛待裴行阙。内侍晓得自己失言,暗暗心惊,但更惊的是裴行阙这样子,他从来没一点尖刺,逆来顺受、人人可欺,怎么现在一来了靠山,脾气立刻就大起来了? 还真是要翻了天不成? 轻浮! 裴行阙此刻懒怠管这内侍是怎么想的,他瞥一眼鸿胪寺来请他入宫的官员,果不其然看到卫期。 卫期也正看他,清隽面容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笑,温和里透着冷漠寡淡的敷衍,看见他,唇角略抬了抬:“侯爷好。” “少卿也好。” 卫期为楚使来访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眼下都有藏不住的乌青,虽然仪态还齐整,但精神已经疲倦至极,听见他讲话,抬了抬眼。 他刚才已经看见梁和滟步履匆匆地出去,和她那两个从不离身的侍女。 他想问是怎么回事,但众目睽睽,他没有由头,也没有合适的立场去问这话。 此刻再看裴行阙,忍不住走近了两步,斟酌着要开口,话到嘴边,又犹豫。 裴行阙安静等他一息,看他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瞥他一眼,转身上马车了。 他担心得很,若不是被人拦着,此刻他该是在梁和滟身边跟着她,至少盯好她,不叫周家那群人伤着她。 而不是在这里,和这样一群人虚与委蛇。 思及此,他神色更冷。 一路车轮声辘辘,宫道漫长,等马车停下的时候,裴行阙只觉有半个春秋那么长久。他撩开帘子,眉头依旧还皱着,一言不发地被人迎进内殿,百官列站,最前端,几个穿着楚国服饰的使臣端正站着,跟着许多侍从,与这群红衣玉带的周地官员分出泾渭。 此刻不止他们,满殿的人都正回头,静默打量他。 裴行阙从没来过大朝会,也没见过这样严谨肃穆的时候,他晓得那前面几个人是在揣摩他是怎样一个人,要看他是否可堪大用,但他不太在意。 ——如果没有那封密折,他也许会不自觉地绷紧浑身肌肉,等他们审视自己,努力叫他们满意。 然而期待积攒太久,是会变质的。 他并不全然相信梁行谨讲的话,只是这样许多年,跳出去了就晓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因而在听到梁行谨转述的那话的时候,他就像猛地被推出此山,由此看清庐山真面目,终于晓得自己可笑。 兜兜转转,他只剩梁和滟。 大略因为不在意,他跨过一列列文臣武将的时候,步伐从容至极,一步步踏过。哪怕那些使臣里也有对他这一身装束微露惊诧的,他也面不改色、宠辱不惊的样子,依次行礼致意了,负手站在一边,和对面的梁行谨遥遥相望。 梁行谨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看他,他的佛珠不离身,此刻在朝堂上,也依旧一颗颗捻过,裴行阙低头,看见了,又撇开视线,听皇帝讲漫漫一长串的陈词滥调,也感受得到落在他身上的探究视线。 他眼瞥过,找周家人。 那位周三公子的父亲站在人群里,位置很靠后,也正抬头看他,裴行阙的视线停住,眼抬起,视线凛冽,与他对视,一直盯得他低下头去,才撇开眼。 上面帝王的话终于讲到末尾,讲了些什么,裴行阙听得泛泛,但总不会是什么好话,毕竟他身边几位使臣脸色实在有些不太好看。 他垂着眼,等皇帝叫到他。 “定北侯——” 裴行阙略动了一步,拱手低头等他发话。 坐上的帝王轻敲两下扶手,语调慢慢:“你在周地这些年,一切过得也还好吧?也都习惯了罢,且看你衣食住行,一如我周朝子民,穿着这官服,也有模有样的。你年纪也不小,太子在你这个年纪,都已领六部在朝中行走做事了,何时也要委你个职务做做。” 他气定神闲,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裴行阙。 他毫不怀疑,裴行阙会应下这个话茬,以卑微的姿态。毕竟他在周地这些年,一直也都是逆来顺受过来的,他不信一个人能真的隐忍这么久——而且,一个人若真如此善于隐忍,又怎么会眼下就按捺不住,就因为得了个并不牢靠的靠山,和一点若有若无扭转的风向,就立刻露出峥嵘与獠牙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9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