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笑一声,瞥向周夫人:“做下这事情的是周家的家奴,说不定是家奴为主子着想,体贴主子,自作主张,去把我门面砸了,是吧?” 尘埃未定的时候,她讲话还客客气气的,此刻尘埃落定,她还是占理的,说话再那么客气有什么用,梁和滟站起来:“周夫人不会准备跟我说这个吧?” 周夫人咳一声:“县主玩笑呢,这事情,我怎么晓得,我和三郎虽说是母子,但他到底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有事儿,也不和我商量呀,不然,等我家夫君回来,您再细问他?” 梁和滟冷笑一声,唇抿起,讲话冷飕飕的:“这事情总和周公子有关系,我倒想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他,招致这样的无妄之灾,还请京兆尹帮我仔细问问清楚,那几个动手的家仆也是——哦,说起来,我那食肆里可是有人被打伤了的,纵使手下人恶意伤人,又该怎么判?京兆尹熟知律法,不会误判轻判的罢。” 她一句追着一句,京兆尹只来得及应是,梁和滟说完了,攥袖里的单子往桌上一拍:“无论如何,周家的家仆无故打砸我铺子、伙计这事儿是真真切切、做不得假的,周夫人主持中馈,这事儿应该不用去问过你家夫君了罢?所有款项,我已都写清了,请您一一先给我结了罢。” 周夫人恨不得早点送走她,且那钱数目也不大,掏出来也痛快,梁和滟接过钱,很认真地一枚一枚数过了,然后把那钱交给身后芳郊:“既然这样,我等京兆尹大人的消息。” 说着,她抬一抬手,跟裴行阙一起出门去了。 清源大师自然也一起出来,京兆尹满脸苦涩地捏了捏袖子里的蘑菇,想,干脆他自己兑点水,把这些劳什子吃了算了。 梁和滟出了周府,自然要先谢过清源大师,大师只笑眯眯的,对她双手合十:“小施主,说好了的,那菌子记得送我一盘。” 说着,也不多话,飘飘然去了。 梁和滟盯着他背影,想不明白,但想不明白的也太多了,她看裴行阙:“陛下就算知道这事儿,没道理京兆尹亲自来查,只怕越敷衍才越好,侯爷是怎么叫陛下知道的?” “楚使来访,只见我却不见县主,我总要替县主解释一番县主怎么没有来,一来二去的,也就讲明白了。” 梁和滟听得眼皮一跳,隐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晓得皇帝为什么要这样重视这事情了,她错愕地看着裴行阙:“楚使来访,你就讲这个事情?” 裴行阙只是笑。 梁和滟微微皱眉,有点看不太明白他。 京兆尹办事并不快,又牵扯到许多卷宗,层层审阅,许多事情都有各方掣肘,梁和滟一时半会,没等来京兆府的消息,倒是收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梁韶光的请帖。 她皱眉,不太痛快,想起上一次赴梁韶光的宴,她第一次见裴行阙,就是那一次,她原本打算好的路被岔开,狠狠推向另一个方向,被迫和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上凑在一起,过了要一年。 她抬头,裴行阙正撑着头,看差不多的一封请柬。 “水仙花宴。” 梁和滟捏一捏那纸页:“我这个小姑姑,好像也没有这样风雅。” 她直觉这事情有诈,毕竟梁韶光虽然一年三百六十天,能凑一百八十场宴,但等闲是绝不会请她的,她对上次那一场宴会还很抵触,此刻眉头皱着,很想拒绝。 但是不行。 送信来的女官似笑非笑的,言谈间问候了许多句她阿娘。 无外乎是知道阿娘是她软肋,于是总是拿捏。 老套却好用。 想了想,她扔下那请帖:“算了,去罢,总不能再赐一桩婚给我。” 裴行阙抬眼,无可奈何笑了一声:“县主——”
第33章 腊月里的确是赏水仙的好时候。 梁和滟走到容清长公主府, 看扎双环髻的小侍女蹲在一盆水仙花前,神情专注地给那水仙花茎裹红纸的时候,忽然意识到, 从眼下前推一年,她也在差不多的时候, 赴一场类似居心不良的宴。 她偏头:“去岁这时候, 我第一次见侯爷,也是在这里。” 裴行阙正低头看花,他身上穿着方清槐给他做的衣裳, 养过几个月, 身量丰盈回来, 总算撑得起原来的腰身。方清槐选的衣料颜色深, 花纹用金线, 正衬裴行阙眉眼锋利、鼻梁高挑的长相, 叫他显出几分昳丽来, 脸上的病色也淡去三分。 晨起的时候梁和滟起得晚, 看他穿戴的样子, 还有点稀罕,啧啧两声, 他转过头来看她,语气有点不太确定:“是很不好看吗?” “怎么会,很好看。” 梁和滟打量着, 手指摩挲下巴:“难得见侯爷这样子, 很新奇。” 裴行阙笑了声,接她话茬:“我只担心太难看, 到时长公主真要给县主赐一门新婚事,县主会答应。” 这是还记得那天她随口说的那茬, 梁和滟只觉得他在讲玩笑,笑两声,不搭理,平平淡淡掠过,她心里还是不高兴,为那食肆的事情。 梁和滟只觉得苦闷。 裴行阙听见她适才说的话,抬头看过来,笑了笑:“我们第一次见,不是这时候。” 的确是差上几天但具体哪天,梁和滟一时半会儿算不太出来,想他算得还怪仔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说两句话,略开怀一点,又想起那个被砸得破破烂烂的招牌,遂再次开始苦闷。 这情绪没持续多久,梁韶光府里的人来招呼他们,态度是一反常态的热络,热情到叫人有点发慌。梁和滟觉得不太妙,脸色还是淡淡的,只眼神戒备,那内侍笑眯眯的,面白无须,一副富态样子:“殿下讲了,这一遭因为请了许多未出嫁的姑娘们,因此是男女分席,县主请随我来。” 梁和滟偏了偏头:“殿下这里,什么时候多得这个讲究?” 她语气闲淡,话却讲得不太好听,那内侍脸上的笑有点兜不住,唇向下一垂,又狠狠抬起,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古怪神情:“县主玩笑了,请吧,别叫殿下等太急了——我们殿下今日请了戏班子来,到时候热闹得很呢。” 又笑盈盈说:“今日太子殿下也来呢,此刻已经在男宾那边落座了,县主与侯爷来得已经不够早,可别再耽误了。” 梁和滟更觉得奇怪,和裴行阙对视一眼,他也微微皱眉。 但此刻的境况,两个人之间似乎是不得不低头,梁和滟捏了捏手指:“既如此,侯爷别饮太多酒,原本身体就还未修养好,别饮酒过量,又病倒了。” 顿一顿,她笑:“我怕被灌太多酒,侯爷到时候记得来看一看我,别叫我出太大丑。” 裴行阙答应着,低头,给她整了整/风吹乱的衣领。 然后两个人被领着走向不同的方向,裴行阙回头,看她背影高挑清瘦,一步步往席间走去。 他只觉得心口突突一跳。 另一头,梁韶光和梁行谨在讲话。 透过轻薄的帘幕,几声戏腔缠绵悱恻地传到人耳边,梁行谨撑着头,手指打着拍子,眼看着梁韶光,有点不太耐烦:“小姑姑请我来看戏,还真是为了看戏?” 梁韶光轻轻一笑。 “怎么,这戏不好看吗?这戏班子架子大,我花好大一番心力才把人凑齐——” 正说着,外头人通传,梁和滟来了。 梁行谨眼皮动了动,缠着佛珠的那只手轻捻,语气淡下来,带着笑:“小姑姑还请了她来,那必然是真的有好戏可以看,对着侄儿,就不要卖关子了。” 梁韶光笑一声,摆摆手,嫌他太心急,眼注视着外面,慢条斯理的:“你前些时候不是还愁滟滟的肚子没动静么?怎么,这才几天,就忘了这事情了?” 梁行谨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小姑姑选中谁来成这好事?” 梁韶光不语,似笑非笑的,眼看着外面,艳红的唇微抿:“且等着吧,今天咱们看看好戏。” 另一头,梁和滟正饮茶,她面前桌上摆着盆水仙花,装在白瓷缸子里,水仙花梗上已经匝好了红纸①,红白相衬,洁白花瓣簇拥着一捧嫩黄金盏,香得呛人。 梁韶光还没现身,梁和滟的性子不太好,又与几位大人物相与得不太好,这事儿人尽皆知,因此她虽然在那里坐着,但也没什么人敢去跟她搭茬讲话。 梁和滟垂着眼,拨弄那一盏水仙花。 她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也很能自得其乐,半点不觉尴尬无措,尤其还有戏可听,腔调婉转,更加有趣。 不多时,梁韶光也出来,坐在上首,笑眯眯地支着手臂,跟她讲话:“听闻滟滟你那食肆被砸了?怎么样,修缮好了没?” “还没。” 梁和滟听见这话,手臂撑起,寡淡至极地笑了一声,梁韶光不太容易觉得尴尬,手指搭在唇上,托着下颌,眼眉弯弯的:“哎呦,又不是缺你吃喝了,你嫁给定北侯,每月百十千的俸禄发着,你这孩子,还总想着抛头露面地出去做生意,图什么?” “要我说,这次不妨就把那门面抛开算了,不必去管顾了。” 梁和滟垂着眼,不讲话,眉目锋利、五官秾丽的面容掩在素淡的水仙花影里,像裹着那花梗的一页红纸,素淡里脱胎出一张明艳脸颊。 若她生得再柔弱些,线条温和些,那低眉做这样神态的时候,就会像乖乖听训的小孩子,可她偏偏满脸不驯之色,哪怕眼眉低下去,也叫人觉得她一身反骨,长满尖刺。梁韶光看着她久久不答话的样子,笑意渐冷,手里的茶杯轻轻一拨,抬了抬手,叫人上酒菜。 梁和滟有上次那补汤的教训,这一次谨慎许多,茶杯碗筷只是略略碰一碰唇,只是做做样子,并没吃进去。 “既然是赏水仙,那总不能单吃喝,本宫得了个新鲜玩法,很有意趣,也叫大家看一看。” 她话落,屋里落下厚重帘幕,除却戏台上依旧供着灯火,依旧还不受干扰地唱着,其余地方都黑下去。有几个人没来得及放下手里杯子,找不清地方,杯盏落放,泼在裙子上,哎呦声一片,闹出好大的动静,梁和滟的裙子也被波及,不知谁的杯子打翻了,泼了水在她身上。 这场景太熟悉,她一下子想起一年前,裴行阙被弄脏了衣裳,叫人逼着换作女子装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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