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晃过这几个可能,琢磨了琢磨,捏了捏手指:“这事情闹这么大,又牵扯到楚国使臣,为了面子,周家这次也免不了被责罚。到时候太子吃亏,只怕心情郁闷,更恼怒我这小侄女和定北侯——上次我跟太子说的那事情,咱们正好可以操办起来——我看这个周三公子就很不错,你去安排,看看咱们府上什么花要开了,过两天办个宴,就说赏那个花,把我这小侄女和周三公子都给请来。” 另一头,梁和滟亲自去大相国寺,请了清源大师来。 这事情,她单解释,说不清楚的,虽然周贺无缘无故砸了她门面这事情不对,但是架不住上头管事儿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偏袒她,到最后,她可能反而要赔钱。 因此首要先证明的,就是得说那蘑菇并没毒。 这好办,请大夫把个脉、再看看剩下那半盘蘑菇就成,但寻常大夫乃至太医,梁和滟此刻都信不太过,出家人不打诳语,清源师父是得道高僧,又通晓医术,开了许多次义诊,还编过几本书,教人采选野菜菌子的,颇得尊崇,很有几分声名,请他来,最合适。 梁和滟最开始,其实不觉得能请动他,毕竟越得道的大师,其实越与凡尘俗世脱不开干系,也就越忌惮和她打交道。她就是抱着点侥幸心理去,毕竟大相国寺周边多医药铺子,若请不来他,那就退而求其次,请个平常大夫来。 只是没想到,她场面话说了一半,与她父亲差不多年岁的大师就抬头,笑眯眯看过来,眉眼慈祥。 “谁教你的这些话呀?” 梁和滟被问得一懵,但清源大师已经站起身来:“我跟你去,小施主,事成后,也叫我尝一尝你的菌子——你确定你那菌子没事,是真的吧,可别把我搅进去了啊。”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梁和滟有点懵,但看大师高深的样子,晓得说多错多,因此虽然满心疑虑,但也没有多问什么,跟着一起走。 两个人一起,登门周家。 她到底有一个县主的名头在,周家管事的都还在大朝会上没回来,其余人不敢把她拒之门外,只好请进来。 周夫人身边的侍女一路相迎着,请梁和滟去前院喝茶。 周贺虽然出身长房,但是前头的正室夫人所出,他娘亲早逝,如今的周夫人是他父亲续娶来的,和他非亲非故,又有她自己的亲生孩子,两个人之间不太和睦,只是白应一声母亲而已,因此不是很想管这事情。 她见梁和滟也见得不情不愿的,眉头皱着,眼四处乱瞥。 但话总是要讲的,她咳了两嗓子:“三郎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县主得等我夫君来,才问得清楚。” 说着,让人倒茶:“县主请。” 就这样就要送客了,不耐烦与敷衍的态度很明朗。 梁和滟笑一声,脸色也实在算不得温和:“不必,您家三公子说在我那里吃坏了东西,叫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心情喝茶,特意请了大相国寺的清源大师,来为他看一看到底是吃坏了哪样东西——若实在严重,那我去求个太医来也不是不成——周三公子的院子,我不好过去,劳烦您请大师引大夫去三公子的院子看一看。” 听见梁和滟要叫人去见周贺,周夫人眉头皱得更厉害:“县主非要计较这事情吗?再者,我家三郎虽然在你那里吃坏了东西,但他也砸了你家食肆,这事情就这么过去吧,不行吗?” “不是很行。” 梁和滟站定,抬眼看她:“周夫人倒是把我要说的话全说了——有什么不好的,总不能是周三公子今早就康复了罢?夫人讲三公子在我那里吃坏了东西,这关系身体的大事情,更该叫大师好好看看,咱们反而要过去了?” 周夫人又推辞了两句,没讲过,最后只好吩咐人,带清源大师往后院去。 她自己神色倦怠,眉头皱着,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总之就是不讲话,在那里晾着梁和滟。 梁和滟也不尴尬,静静坐着,偶尔慢条斯理喝口茶。 她晓得,就算查出来周三公子不是因为吃坏了自己食肆里的菌子,她那砸坏的招牌,一朝一夕也拼不回,甚至京兆府那里,还会讲,说都是误会,叫她忍一忍过去算了。 可她总是忍不下这一口恶气的。 她总要争一争,轻易不要低下头。 另一头,大朝会终于散了。 裴行阙慢慢走出去,身边留出很大的空当,没有人愿意挨着他,大多数都偷拿眼觑她,悄无声息地窥着,可他神情平淡,眼眉低着,无悲无喜的,还是和从前一样。 仿佛他没在大殿上,发过刚刚那一场疯。 梁行谨走在最前面,此刻回头,看向他,眼神冷冷的。 这事情最后自然是闹到一个没法收场的地步,皇帝冷着脸,吩咐京兆尹彻查这事情。 楚使还想跟裴行阙讲些话,但他心里更牵挂梁和滟,步子没有停,径直上了马车,吩咐人往周家去。 剩下一群楚使,看着他背影,琢磨这位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京兆尹也带着皇帝拨的御医,跟在裴行阙身后,一起往周家去。 他掂一掂袖子里的东西,想起太子跟他讲的话:“他既然讲是在那食肆里出的事情,那自然就是那蘑菇的事情,左右吃进去就好了,你管他是什么时候吃进去的做什么?” 京兆尹擦了擦额头的汗,只觉得现在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办,为了一个小食肆、一盘蘑菇,这事儿居然都闹到大朝会上了,看今天楚使的样子,怕不是都要传去他国了。 裴行阙和京兆尹一前一后到了周家,当时梁和滟杯子里的茶已经续到了第三盏,周夫人看见这两拨人进来,脸色一变:“这事情,怎么还没完了?!” 梁和滟也略吃惊,她微微偏头,看裴行阙,他步履匆匆地进来,目光先落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然后缓缓收回:“县主没事就好。” 京兆尹后他一步迈进来,心说县主是没事儿,我这边事儿可不小啊。 他心里苦涩,这话老半天讲不出,跟周夫人见了礼,简单说了说今天大朝会上陛下的吩咐,周夫人这辈子经历过最大的事儿就是夫君要拿她嫁妆纳小妾,结结巴巴卡了半天壳,最后说:“不就是一盘蘑菇吗?” 京兆尹也跟着点头,是啊,不就一盘蘑菇嘛。 谁晓得能闹那么大呢? 明成县主性子不好是一向就知道的,怎么还把裴侯爷也弄得发了疯呢? 他掂量着袖子里的蘑菇,回头看太医:“咱们先去给周三公子诊诊脉,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不是那蘑菇闹得?” 他一边掂量,一边还想,这蘑菇是生的啊,怎么喂给周三公子啊,怎么才能叫他吃下去,这剂量又该怎么掂量?陛下和太子随随便便一个吩咐,他们下边人真是要把腿也跑断、心都操碎了。 正说着呢,清源师父慢悠悠进门来了。 他一只手捋着胡子,另一只手捻着佛珠,笑眯眯的。 梁和滟站起来:“师父回来了。” 清源点点头,依次跟在场众人行过礼,然后看向裴行阙和梁和滟。 裴行阙也微微眯了眼,打量他。 “受县主之托,我适才替三公子把过脉了,阳气不足,阴虚有余,是该好好补一补,平日里酒水不能再多喝了,省得虚耗更过。” 京兆尹啊一声,又捏了捏怀里的蘑菇,觉得这事儿有点难办:“那,蘑菇呢?昨夜周三公子呕吐不止,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做人不知节制,饮酒过量,自然呕吐不止,这也是寻常事,至于那蘑菇,我也看过了,就是寻常冬菇,不足叫人呕吐的。” 清源慢悠悠拍了拍手,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自然,这事情也不好拿捏的,这位是太医署的太医吗?我愿与您同往,再去把一次脉。” 梁和滟垂着眼,扯了扯嘴角。 京兆尹深吸一口气,把怀里的蘑菇捏得稀碎。 趁着这机会,梁和滟微微偏头,问裴行阙:“京兆尹怎么直接来了?” 裴行阙抿了抿唇,笑一笑。 “陛下听说了这事情,叫京兆尹仔仔细细查一查,看看是怎么回事。” 梁和滟晓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抬眼看裴行阙,可他只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微微笑着,正垂眼注视她,和她目光触上的时候,眼更弯,很和煦地笑。 温和平静。 但此时最重要的事情显然不是这个,梁和滟站起身,瞥一眼周夫人:“太医还是去看看,若真是吃我那里的东西吃坏了,那我必不推诿,若不是,这事情,可就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过去了。” 她脾气不好的事情满屋子人都晓得,面面相觑间,清源大师朝着太医双手合十:“您请。” 太医回头,看京兆尹。 两个人都面如土色,很萧条落拓地去了。 裴行阙挨在梁和滟身边,不讲话,就在那里静静站着。 这事情其实没有多少弯弯绕绕,外人看来,也只是一间不怎么值钱的食肆,就算是被砸了招牌、惊动了皇帝,到最后水落石出,梁和滟也不会得到太多补偿,银钱或许会赔给她的,可她这么多年的心血,积攒许多年的名声,被砸毁了,又怎么赔给她呢。 无论怎么样,她其实都注定要吃亏的。 梁和滟垂着眼,等太医和清源大师回来。 她沉默着,似乎这件事完全没影响到她心情一样,一边的京兆尹倒是眉头紧蹙,周夫人脸色也不好看,在一边唉声叹气的。 他们这一屋子人,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站在这里,为了一点污糟的烂事儿,为了一盘蘑菇。 只有裴行阙垂眸,很认真地看梁和滟,一眼也不肯错开。 周贺原本就没什么事儿,太医过去也没用,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梁和滟盯着手指,听完结果,冷冷笑一声,极讥诮:“那这事情,轻易可就过不去了。” 京兆尹擦了擦头上的汗:“不知县主准备怎么办?” 梁和滟看他一眼,笑一声:“你是京兆尹我是京兆尹?我门面被损毁,这是第一桩,周三公子恶意构陷我,这是第二桩,难道我朝没有律法吗?您按照律法办事儿就行了,怎么还要问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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