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头蹙起,低头伸手握住湿漉漉的裙摆,沥沥绞干的时候,听见此起彼伏的低呼声,抬头,就见几个侍女捧着几个银碗来,内里盛水,几朵金盏水仙花浮在水面,花蕊星星点点地燃着灯火,仿佛中元时节放的小花灯②。 那灯火映在打磨光滑的碗壁上,光辉灿灿,亮得晃眼,一人桌上搁一碗,暗夜里烧灼着一点光彩,映得各人面颊都朦朦胧胧的,意境十足。 梁和滟抓着裙摆,低头嗅了嗅,只觉得这水仙点着了,香得更呛。 “呀,和这小灯比起来,寻常灯具,倒都俗套了呢,还是殿下有想头。” 梁韶光似笑非笑的:“道听途说来的法子,卖弄来给你们看看罢了,倒夸得我怪脸红的。” 说着,又看向梁和滟:“滟滟怎么不讲话了?” 梁和滟要开口,却觉得头脑晕乎乎的,她撑着额头,脸色有点发白,眼掠过满桌饭菜,最后落到那一盆水仙花上,她心里咯噔一下,恍然明白过来。 再抬头,梁韶光的脸映在那渐次暗下去的光里,眉眼逐渐匿于火光照不见的地方,只剩下艳红的唇映着火光,一点点弯起。 那唇张合着,发出讶异的声音:“咦,滟滟,你脸色怎么这样差?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还是哪里不舒服?” 梁和滟瞥过去,在场的人神色都无恙,只她身侧坐着的一位夫人,脸色也有点发白,撑着额头,正慢慢揉着太阳穴,只是似乎没她这样严重。 她恨不得推翻手头的水仙花。 “无事,多谢殿下关怀。” 梁和滟咬着侧颊的肉,一直到唇齿间都有血腥气息了,头依旧晕,倒没什么别的状况,她盯着眼前那盏逐渐黯淡下去,要燃尽的水仙花:“这花香气太浓,熏得有些头晕罢了。” 满屋子人都附庸风雅,她一出口,却叫上头的梁韶光脸色有些挂不住,一时间,周匝都静下去,连戏腔婉转的调子仿佛都有一瞬的滞涩。 梁韶光却没恼:“哎呀,逞强什么,我见你都没怎么动筷子,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小姑姑这里多的是可供休憩的房子,你若不舒服,就去歇一歇嘛,不要把自己当成外人。” 她的唇抿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那水仙花灯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终于连那笑也彻底隐匿在暗处,彻底看不见了。 梁和滟汗涔涔地低头,看自己桌上的水仙花灯。 里面的水仙花已经燃尽了,才被烟熏火燎的花瓣飘飘摇摇地坠入水里,她眼前一黑,仿佛自己也被一双手拉入水里。
第34章 梁和滟并没那次喝下补药后的燥热难安, 她神智甚至是相当清醒的,只是手脚酸软,困倦发晕。 她抬手, 随手从发间拔下一支发簪,狠狠刺向自己掌心。鲜血流出来, 十指连心, 剧烈的疼痛叫她一瞬清明,她晃晃头,晓得此刻谁都指望不上, 于是深吸一口气, 猛地发力, 滚落到地上。 手臂受击, 被撞得一阵子发麻, 然后就是剧烈的疼痛。她深吸着气, 胸口隐隐作痛, 喉咙仿佛被人扼住, 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梁和滟低低骂了一声市井脏话,把那簪子更深地刺入掌心。 她试探着要站起来, 但实在没有力气,听着外面脚步声,梁和滟又发狠刺了自己一次, 手臂有了一点感觉, 她复原一点力气,手撑着地, 滚进床底。 她藏在那里,尽力压抑着呼吸, 不叫自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来人步子很急,杂着几声询问:“殿下确定这样万无一失?我想着,还是留几个人,在门边看着,不然到时候……” “留人在门口,未免也显得太刻意,也会把殿下拉到这事情里来,到时候万一东窗事发,反而不好伸手袒护你,她嗅了那药,浑身都软绵绵,你还制不住他?怎么,周公子不愿意为殿下做这事情吗?” “怎会…怎会,姑姑放心……” 话落,梁和滟听见砰的一声,门陡然锁死。 那脚步声绕过屏风,一下一下,慢慢向床榻走过来,然后,一双鞋子出现在她眼前。 精致,富贵,金线锁边,鞋底厚软,鞋尖鞋尾却发硬,踩在地上踏踏有声,是那些纨绔子弟常穿的样式。 梁和滟紧绷着,手里的簪子握得越来越紧。那双鞋子不安地在地上敲着鞋尖,委在地上的帷幔被撩起,梁和滟听见一声低骂和翻检东西的声音,她牙关紧咬,眼盯着那双鞋,看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在找她。 片刻后,那双鞋在床边再次停下。 “去哪里了?” 来人试探地跪下,撑在地上,手伸进床底,摸索着,梁和滟往里侧了侧身子,不叫他碰到自己,但那人还不甘心,整个人几乎跪趴在地上,一张熟悉且陌生的脸出现在床榻与地面的缝隙间,两双眼对视,周贺看着梁和滟,露出个笑,叫人恶心:“县主今日怎么狼狈成这样子?”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尖叫。 梁和滟手里的簪子准确无误地刺在他伸来抓她的手上,她用的力气很大,大到不可思议,抬起的手臂猛地撞上床板,砰的一声,若非这里面太狭窄,她一定会把周贺的手掌钉穿。 “你敢动我。” 梁和滟咬牙切齿地出声,紧握着手里的簪子,鲜血从她指缝间断续流出,染红了大半个掌面,周贺的脸因为疼痛而狰狞,他趴在地上,身子往床下探,一边低低骂着难听至极的脏话,一边伸出手去扯梁和滟,要把她从床底拽出来。 梁和滟手里的簪子毫不留情,簪尾的花纹硌着掌心的伤口,叫她能够保持清醒,而她手指紧握簪子,在周贺探进大半个身子要来抓她的时候一下一下狠狠刺出去,把他手臂划出许多伤口,直到他手臂伸进来,抓住她手腕。 他攥在梁和滟适才从床上滚落时候摔伤的地方,梁和滟疼到脱力,紧握的簪子从手里落下,她咬着牙:“周贺,你今晚敢碰我,我就叫你晓得什么是生不如死。” “我当然晓得县主的厉害,只是今天已经到了这样,我还不如先将错就错,不然我到时候既没吃着肉,又要挨揍,岂不是很亏?” 周匝环境嘈杂,梁和滟什么也听不清,只听见周贺低低笑。 他用力地拖拽着她,把她从床下拽出来,梁和滟抬着没被攥住的手去砸他,但那药熏得她四肢发软,手抬起,落下却没力气。 周贺躲开,又一只手抓住她,两个人几乎是撕打在一起,床边挂着的床幔被扯落,大红轻纱的质地,搭在梁和滟头上,她被缠绕着,眼前一片红,看不清,被轻易地扼住长发。 她被制住,不能轻动。 周贺的笑低沉,腻人,叫她恶心。 “楚地婚仪,新嫁娘披红盖头,由新郎挑开,才算礼成。” 隔着那层轻纱,梁和滟看见他凑近:“我当初没为县主却扇,此刻为县主挑开盖头,也算我们两个大婚一场了,嗯?” 梁和滟不语,空着的那手在暗地里摸索到发间的另一支簪子,紧握在手里,掩在袖里,在周贺即将把她身上披着的轻纱掀起的时候,她猛地抬手,准确无误地往他眼上插去。 “啊!” 簪子还没触及到他眼球,一声惨叫声猝然响起。 梁和滟鬓发散乱,衣服也被挣得乱七八糟,她狼狈地抬头,就见周贺的颈上掐着一只手,骨节分明,用力到发白,手背上青筋凸起,用力的时候,咔咔作响,不晓得是他手指响,还是周贺的颈骨在响。 梁和滟动作略一滞,下一刻,她毫不手软地抬手刺下,更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那簪子深深刺进去,鲜血顺着周贺脸颊流下来,他手抬起,捂着脸拼命挣扎,扼着他颈子的手指却分毫未动,顺着那手臂,梁和滟抬头看去,裴行阙手指一点点收紧。 然后猝然一松,把周贺狠狠踹到一边,三两步走到她身前。 他不看在一边哭嚎的周贺,只定定望向她,语气担忧至极,尽可能放得柔和地轻问:“还好吗?哪里受了伤,给我看看,他伤到了你哪里?疼不疼,流血了吗?” 一连串问题问着,他语气逐渐绷不住,带出一点惶然无措的慌乱。 梁和滟摇头,紧绷的气息松下来,手抬起,握住他衣袖,隔着这一层红纱,在一片混乱和惨叫声里看向他。 “我没事,就是没力气。” 她轻轻讲着,身子微晃。 而裴行阙抬手,要为她掀开那轻纱。 他没为她却扇,是她自己拿下的,若非必要,他们连那杯敷衍至极的交杯酒也不会同饮。 若说有哪一刻,他们之间最接近履行婚仪的样子,便就是眼下,这极尽荒唐、落拓的一幕。 红纱被掀起,甩在一边,裴行阙指尖搭在她脸上,微凉,他擦去那上面的一点灰尘,小心翼翼:“我在这里,没有事。” 楚地婚仪,新嫁娘披红盖头,由新郎挑开,才算礼成。 不晓得怎么的,梁和滟心里极突兀、极不合时宜地一动。 转瞬即逝的慌乱一息,乱到她抓不住、想不透。 周贺还在嚎,叫她心烦,她皱起眉头,随手抓住一方枕巾,团起来,跌跌撞撞地要站起来,去堵他嘴。 裴行阙已经把人掐着脖子拎了过来:“别叫他碰到你,太脏。” 他说着,手里寒光一闪。 梁和滟垂眸,是把匕首,正要出鞘。 “别杀他!” 别在这里杀他。 梁和滟身子微微有点晃,神色却清明,她满脸戾气地抬头,靠近被堵住嘴的周贺,扯下还插在他眼眶里的发簪,鲜血泼出来,她抬手,抹去,手指因为脱力而微颤,神色却坚毅至极,不见半点惧色。因为还站不起来,只勉强坐着,仰头,她目光冷寒地盯着周贺。 裴行阙低头,空着的那只手搭在她肩上,扶住她,语气温和:“放心,我不在这里杀他——为他脏了我的衣服,不值得。” 他原本就不准备在这里杀周贺。 他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他有些后悔,怎么今日偏偏穿了方清槐给他做的这件。上面有梁和滟绣的一叶竹子,他不想叫血弄脏一分一毫。 梁和滟不语,她死死盯着周贺,看他恨得要扑过来撕咬自己的样子。 她脸上没一丝惧色,冷得像结冻的冰雪。 下一刻,她拔出裴行阙袖中的匕首。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一桩桩一件件,都叫梁和滟想要了他的命。但不能是在这里,梁韶光的公主府不是筛子,在她这里杀人,到时候尸体不好处理,而倘若出了人命,那事情就闹得太大,他们不能轻易走脱,反而沾上一身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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