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云飞白在东南也有了些名声,就定居澶州,想把母亲接来。可是妹妹已经出嫁,母亲舍不得从小带大的外孙,不肯离开故乡。他想着舞榭歌台之地也非所爱,待有朝一日倦了,就回祈村盖一座小院子,修一座小学堂,陪着母亲安度晚年,也报答早年乡亲们的救济。 他的声音中有无限哀伤,可神色却分外柔和。仿佛小院子里的炊烟已经升起,学堂中的小娃娃正在朗朗读书,海风吹过带来清爽的风,那是他半生梦想,半生期盼,却终究都成泡影。 他忽的问道:“周大人,您可听说过‘祈村’?” “祈村?”周珩略皱眉,“我熟知大梁图鉴,来澶州前,还特别查过此地风物人情,东南并没有‘祈村’。” 云飞白沉默的看着他,眼中渐渐续起泪意,声音也激愤起来。 “祈村,已有一百六十年,村中大多白姓,村中有祠堂,祠堂有族谱,这一代的族谱上共有男子四十二人,未上族谱的女子六十七人。八年前全村一百零九口,都死了!” 说到这里,他仿佛已耗尽全身之力,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两滴泪水,“如今,大梁图鉴之上都没了祈村的痕迹。” 周珩眯着眼睛,紧盯着他,“八年前?怎么死的?” 云飞白缓缓睁开眼,话语中带着不能再明显的恨意。“澶州官署的布告说,是海匪上岸屠村。” “那你的说法是什么?” “是官军,官军屠村!” 周珩听的心头大震,喝道:“胡言乱语!大梁军士之责任,是守护疆土百姓,怎么可能屠村?又有什么理由要屠村?” 云飞白抬起扭曲的右手,给周珩看。“你瞧,我的话,没人听,没人信,八年来,敢说的人也都死了。我为了说几句真话,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就是你行刺王爷的目的?让朝廷也好,陛下也好,肯听你说话?你有证据么?你可要知道诬陷官兵,屠杀平民,是什么罪?” 云飞白静了片刻,“要做事,总要付出代价,要说真话,也是一样。” 他也挣扎着站起身来,与周珩隔桌对视,目光里都是坦然。 “左右不过死罪,砍头也好,凌迟也罢,我已准备好了。至于证据,我或许有,现在却不能给你,我不知你是否与他们沆瀣一气。我最后一点希望,不知你值不值得我托付。” “你如何才肯给我证据。” “请周大人去东南海域的‘祈村’看看吧。当年之事后,官署又陆续迁了些百姓过去,如今那里改名叫“七安村”了。” “七安村?”周珩在心中默念,这名字他倒是有印象。七安村在澶州东南百余里,隶属澶州第一大镇“长安镇”,渔帮总堂就在长安镇。 “早也安,午也安,晚也安,行也安,淡也安,贫也安,富也安。是为七安。”云飞白呵呵冷笑。“可惜名字虽好,此地大不安,八年前被屠村,到如今,已连续两年决堤了。” 屠村、决堤。一字一句,惊涛骇浪敲打着周珩的心。 他不动声色的问道:“云飞白,我再来问你,是不是你劫了朝廷的三十万两官银?为了把顺王和我引来澶州?” 云飞白略一沉默,“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周珩皱起眉头,再问:“这件事,跟渔帮可有关系,跟覃何衣可有关系?” “渔帮?何衣?”云飞白似乎站不住了,他扶着凳子慢慢坐了下来。“我累了,不想再说了。周大人,要用刑,要杀头,现在就可以来了。”说完,他垂下头,再不肯说话了。 周珩盯着他看了半晌,“我会去查祈村。可你,也得继续审,你说给我的话,需刑讯之后,才能印证值不值得我去查。” 云飞白微微点头,似有些好笑,泰然道:“好,放心。”他安静闭上了眼睛。外面的阳光,透过高处狭小的窗口,照在他的脸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周珩深望了他一眼,走到刑室门口。外面空荡荡没有人守着,周珩高声叫道:“来人。” 杨行远和宋林以及刑房的看守,都没敢在门前呆着,远远的站在庭院里,听周珩呼唤,赶忙跑了进来。 “大人。” “用刑。”周珩吩咐。“老杨,你亲自审,澶州官署所有人不许再接近他,手下有分寸些,必须让他活着。” “是。” 周珩走到园中,正午时的太阳透过高大的槐树叶子,在他身上的锦衣留下斑驳的影子,本该觉得暖,可周珩心中一片冰冷。 云飞白为祈村一百零九条人命鸣不平,为此他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愿意忍受非人的酷刑,难道还会是无中生有的诬告么? 证据是什么?云飞白不肯给他。 证人还有谁?云飞白说,敢说真话的都被杀了。 被谁杀了?周珩几乎立刻想到了那个人。 蒋天南在澶州都督府任武官已经十余年,八年前凭借东南剿灭海匪之功劳,蒋天南晋升正三品都督。 而八年前的澶州都督,正是如今京城里,手握重兵,如日中天的镇南侯袁茂。 时隔八年之久,“祈村”在图鉴上都已经失去了名字,云飞白让他去祈村找什么呢? 身后的刑房子中,传来铁链的碰撞声,是云飞白再次被锁在刑架上。少顷,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传来,是蘸了粗盐的皮鞭抽打在人身上。周珩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澶州真的是一汪深潭,如今这潭水已经被搅混了。
第18章 做决断 覃竹和佟娘都背倚着墙壁,坐在牢门旁。 正午时分,两个女牢头来送饭。一碗清米汤,一个干窝头,米汤上飘着一层污油,让人一看就食欲全无。两个人都没吃,干瘪的妇人来取碗时,就露出些不满。 看在佟娘一对金耳坠的面上,她劝道:“有的吃就谢天谢地了,你们俩个这般挑剔,在牢里可活不下去。” 佟娘听她话语中还有几分和气,陪着笑脸问她。“大娘,请问您可知道昨夜那个刺客怎样了?”说着,从手上撸下枚戒指,隔着门递了出去。 妇人接了在手中掂了掂,道:“小娘子,刺客是你男人?” 佟娘微微一顿,“不是,是教我学琴的师父。” “那还问什么,若是能出去,赶快换个师父吧。胆敢行刺王爷,定然活不成了。” 妇人把戒指揣进怀中,也不知真假的吓唬佟娘。“昨夜蒋都督就在审,审了一个晚上,今早又换了位京城里来的大人继续审。到现八成肉都剜下来了,你就死了心吧?” 佟娘听的心里冰凉,靠着墙软软的瘫坐下来。 她自幼被卖在青楼,十二岁那年,有位客人出了大笔银子要梳拢她。原本鸨儿妈妈也不答应,想等她大几岁,身子也长成些。可那客人是个有权有势的,妈妈也不敢得罪。 第二日一早,客人走了,佟娘就不想再活了。凝萃阁的后院有口深井,她在井边徘徊良久,终于狠心跳下去。 当年的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回转,佟娘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婆子见她哭的凄惨,撇了撇嘴,又见覃竹关切地把脸凑在门前听动静,对覃竹道:“这饭你也不吃?不吃我可收走了。好心告诉你,晌午还有顿干的,晚上连窝头都没了。” 覃竹咧了咧嘴,“我也吃不下。大娘,晚上能给我们一点干净的食物和水么?” 婆子的眼睛就在覃竹头上耳畔手腕子来回穿梭,覃竹陪着笑脸:“我是甜水巷‘覃记’南北货的老板,出来的急没带什么在身上,等我出去了,定然好好答谢你。” 婆子满脸不屑。"我在牢里二十年,跟我说这话的可多了,出去了谁还认我呀。既然身上没东西,又不肯将就吃些,那你就饿着吧。”说完也不理覃竹,把碗筷收走了。 覃竹苦笑不已,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有些怀念起早饭的葱油饼来。 从一早就被关进牢房,直到傍晚也没人来问她和佟娘一字半句。到了日落时分,又是两个婆子送饭。 覃竹做好继续忍饥挨饿的打算,不想推进来的竟然是颇为丰盛的一餐。一碗白米饭,一盘香葱炒鸡蛋,一盘拌豆芽,虽然碗筷依旧是粗瓷,可比起晌午那顿已经是天地之别了。 两个婆子眼都没抬,放下碗筷便出去了。覃竹探头看了看佟娘那边,依旧只有清汤寡水的一碗稀饭,中间泡着两根咸菜条,她心中明白,看来不是渔帮,就是袁文清,已经掺合进来了。 覃竹叹了口气,轻声呼唤,“佟娘,吃我这些吧。”她把饭菜分作两份,一份推给佟娘,一份自己默默吃了起来。 “阿竹姑娘,你说云师傅为何要刺杀王爷呢?”佟娘心思百转,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 “我也想不通。”覃竹又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他是澶州人,在此地定居已久,且他从未去过京城,更不会跟什么王爷有仇。佟娘,你是何时认识云飞白的?” “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因过的太苦,就投井自尽,是他把我从深井中拉了出来。”佟娘讲起往事。 “他让人给我治伤,告诉我,活着才有希望摆脱这一切,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教我弹琴认字,为我谱曲作词,这许多年,他是我命中唯一温暖。”佟娘泪流满面。“只要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话音刚落,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蒋天南带着随从走了进来。 “你们俩个为何会与云飞白搅合在一起?”蒋天南阴沉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视。” “是巧遇。”覃竹忙道。 “我是专程去看云师傅登台的。”佟娘声音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决绝。“他现在如何了?” “快死了。”蒋天南冷冷道。 “蒋大人,求求你,救救他。”佟娘扑在牢门上,目光中都是哀求。 “他为何要行刺顺王?”蒋天南问道。 “我不知道。”佟娘茫然的想了想,“他是被人教唆的,是误会,一定是这样。” 蒋天南想了想,吩咐道:“把她带出来,本督要亲自审问。” 女牢头上前开了门,有人将佟娘扯了出来,覃竹心中不安,赶上几步问道:“你要把她带去哪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佟娘垂着头,站在蒋天南身旁,低声重复着那句话。“求您救救他。只要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蒋天南站了会,转身出去了,佟娘跟在他身后,回头看了眼覃竹,脸上带了凄楚。“我先去了,你保重。” 覃竹大急,“佟娘,你别信他,他也救不了云飞白,你听我说……” 蒋天南的手下随从快步上前,对着覃竹劈头盖脸就是一记鞭子。鞭梢闪过,一条血痕印在她凝脂般白的额头上。“闭嘴。” 覃竹的脸猛地一偏,捂住额头。女牢头忙不动声色地拦住,“这女子还有京城来的大人要审,若是脸上带伤,我们也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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