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竹从车上探出头去,遥指前方,“周大人,那就是海塘。” 周珩举目望去,东南地平线上,一道灰色的影子映入眼中,日光给灰影子镀上一层淡金色,猎猎海风扑面而至,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有些人影在塘上蠕动,犹如无数蚂蚁,在精心修建着自己的蚁巢。巨大蚁巢和渺小的工蚁有了鲜明的对比,那样的对比,只能让人心生敬畏和赞叹。不知蚂蚁们耗费了多少心力,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一生,或许是几代人。 周珩看的热血沸腾,他从那些渺小如斯的身影中,看到了不亚于铁血沙场的战士才有的英勇和刚毅。 走到近处,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有驻守此地的官军拦住去去路。 老贾上去答话,“我们是渔帮的。” 守塘的官军听闻是渔帮的人,十分客气的放了行,还给他们指了不远处一个简陋的毛竹棚子,说渔帮管事的人正在聚在那边商量事情。 覃竹当先跑了过去,周珩紧随其后,走到屋门口也没人拦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子中间一张巨大的长条桌上,桌面上摊了张图鉴,正是澶州海岸线图,两个人在争执。 “老子们已在海塘上干了四十天了,家里的婆娘都要不认得老子了。不成,明日必须让孩子们回去歇歇,再干下去,都得累死。”穿着短衫挺着大肚子的白胖老头气喘吁吁的抱怨着。 “陈堂主,运送人手不足,土方细沙毛竹都不够用,这样下去就要停工了。”一个紫膛脸的中年人几乎沉痛的道:“朝廷给了时限,老天爷也给了时限,哪有时间歇息,请各位兄弟们再坚持一段时日吧。” 那胖老头气冲冲顶上去,拍着自己的胸脯,啪啪作响,“姓潘的,老子们也是人肉做的,不是铁打的,你也知道人手不足?你们澶州衙门呢?魏知府呢?蒋都督呢?他手下数千兵马,怎么不见下来帮把手。” 原来这紫膛脸的姓潘名季良,是个官。 这位潘大人做官做得好生委屈,他也不生气,真是苦口婆心劝道:“陈堂主,再坚持几日吧,这几日顺王在澶州,魏知府、蒋都督都在忙着,等过几日王爷回京了,我再去跟魏知府商量这事。” “什么狗屁王爷,来了不能帮忙,只会添乱。”陈堂主更加生气了。 “咳咳……”潘季良一皱眉,还未说话,有人故意咳嗽起来,打断了陈堂主的出言不逊。 周珩循声望去,竟是熟人,吴有钱和姜九哥凑在一起,脸上带着几分涎笑正看着他。 “哎呦,这不是周大人么,我们哥俩借你的马用用罢了,怎么追到塘上来?”吴有钱大惊小怪的道。 姜九哥小声嘟囔着:“抠门,一毛不拔,白帮忙了。” 周珩见这两个装疯卖傻,便没理会,陈堂主听说来的是个官,鼻子朝天的哼了一声。见覃竹也站在一旁,这才缓和了几分:“阿竹怎么来了,这里都是石头,你可别磕着碰着。” 覃竹嘴巴甜,笑着跟他打招呼:“陈伯伯,好久不见。您老一向可好。” 陈堂主没好气的道:“若是再这样干下去,就好不了了。”说完也不理周珩和潘季良,气哼哼的往外走了。 吴有钱笑道:“老潘呀,你别往心里去,陈堂主就是嘴上说得痛快,他不会扔下你,就带人走了的,别上火。” 潘季良叹了口气,“我知道,陈堂主是看着大家伙心疼,这些日子多亏有他,都是我的不是,唉!我愧对渔帮各位兄弟。” 吴有钱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愧你就自个心里揣着吧,不过老潘,不让歇也就罢了,你什么时候方便,让衙门把兄弟们的工钱结了?” 说的潘季良愁眉苦脸,支支吾吾半晌,没法子,只得抬手给了自己个嘴巴,“我这张老脸呀……” 姜九哥瞪着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珠子找脸,“脸,脸在哪儿呢?” “你们俩,差不多行了。” 一个人在竹棚一角,背对了所有人蹲着,正补吃别人早已吃过的早饭,一只手捏着个面饼,一只手举着个装水的葫芦,咬一口饼,喝一口水,潦草的不像话。不过他胃口极好,背着身周珩都能听到他喉咙里大口吞咽的声音。 这人回过脸来,是个极为英气的年轻人,微黑的脸,英挺的眉,圆亮的眼睛。 周珩见多了军中的青年才俊,可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身上有种热气腾腾的劲头要冒出来,让人看得到一个词——希望 。 那人看见覃竹,立刻布满笑意。“阿竹,你来了”。 覃竹却愣住了,“哥,你的脸怎么了?”原来他便是渔帮帮主覃何衣。 覃何衣嘿嘿一笑,伸手在自己左脸上摸了一把,从眼角到耳垂,一条细长的伤疤在他脸上,伤口还有些红肿,显是新添的。 “不小心被小石头刮了下,没事,我原想着下个月再回去,那时候你们都没机会看到我这疤了。” 覃竹上前,仔细凑近了看,心疼起来,抱怨道:“你这伤口都没处理干净。” 覃何衣一副粗心大意的样子开着玩笑。“你不知道,海水清洗伤口最好,这点海滩上的泥沙就相当于止血生肌的药膏了。” 覃竹瞪了他一眼,“瞎说,我带了刀伤药,等会重新给你清理下。” 覃何衣显然不想纠结这个问题,看了眼周珩,问覃竹:“这位就是京城里来的周大人了?” 周珩略点头,“覃帮主,真是难得一见。” 覃何衣想要抱拳拱手,却发现手里的饼和水葫芦没处放。他干脆三口两口将饼塞进口中,喝了口水冲下去,把葫芦挂在腰里,这才施礼,“周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一屋子人就都看着周珩,覃何衣自来熟的对潘季良道:“潘大人还没见过吧,这位就是陪顺王从京城来的内卫统领周大人。” 他从没在澶州露面,却将澶州的人和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周珩心中一凛,此人外表粗放,可心中却有沟壑。 还未等周珩说什么,那潘季良仿佛看到了救星,直扑过来的。 “周大人,下官澶州水监潘季良,见过大人。” 水监是地方上专管治理水患河道的官员,周珩点点头,“潘大人,容我单独跟覃帮主说几句话。” 潘季良却有些不知趣,也不管还有外人在场,上前来深深弯下腰去,“周大人容禀,这澶州海塘修到现在,已经兵困马乏,下官无能,再调不来人手和物资给养,渔帮各位好汉在海塘上连续劳作两个月了,恳请大人上奏朝廷,帮一帮澶州吧。” 周珩没言语,潘季良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似乎就要哭出来。“下官已经在澶州官署纠缠了数次,惹得知府大人和蒋都督对下官避如蛇蝎,求大人帮我们拿个主意吧。 周珩紧蹙了眉头,看了眼覃何衣:“覃帮主,这便是你把我引来的目的么。” 覃何衣听着潘季良的哭诉和周珩的诘问,脸上露出坦然之色。“所幸,周大人不负众望,还是来了。”
第31章 修海塘 周珩开门见山:“覃帮主,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覃何衣不答话,走到竹棚一角,指了指面前的海塘:“周大人, 实话对你说,这海塘我们已经修了数代, 从前以沙土为塘,竹笼捆住碎石为基底,这是不行的, 沙土防不住巨浪之力。” 他又指着远处或背或抬, 带着条石缓缓向上挪动的劳工。 “如今我们已颇有心得,须以条石为基底,然后五纵五横, 丁字排列,及到水面上,还需逐层递减,做出斜面, 以抵抗潮水的击打之力,唯有如此, 才能防得住东南沿海的巨浪。” 他款款而谈,仿佛这些话已经在心里准备了无数次, “周大人,我们已经有了修海塘的法子, 可海塘想要修起来, 需要支持,人力, 物力, 缺一不可。” 周珩想了想, 道:“这些年,陛下重视东南海防,就这两年,朝廷已拨了六十万两银子,即便这次官银被盗,澶州商会也捐助了三十万两,还是不够?” 覃何衣哈哈一笑,问:“潘大人,你见过这六十万两银子么?”他问的蹊跷,连周珩都不免去看潘季良。 “下官……”潘季良咬了嘴唇,半天没说话,他是情急之下在周珩面前失态,可他并不傻,若是敢说没见过这六十万两银子……那可真是惊天动地,要出人命的大事。 周珩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眼中浮现三分寒意,冷笑一声,“你是澶州水监,朝廷去年拨了三十万两银子,今年又送来三十万两银子,你想跟我说,这银子你没见到?” 潘季年听他话锋凉飕飕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其实潘季良这人还不错,起码是个实干的。虽然为官府的原因,被渔帮追着骂,可毕竟一起做事几年,还真是有些情分。 吴有钱转了转眼珠,上前揽了潘季良的肩膀,把他拖了起来。“老潘,要不说你这官做了十几年,也不见升上去,一点眼力都没有。周大人既然来了,那自然是要管的,你何必又哭又闹学那妇人行径。走,跟我去看看今天晌午吃啥,京城里来人了,你让灶上给大家加菜。” 他和姜九哥一人架着一边,把潘季良架了出去,竹棚剩下的人便都是知道内情的人。 周珩沉着脸问道 “所以,朝廷的三十万两官银是你盗了?” 覃竹的心提到嗓子眼,看来要开始兴师问罪了。覃何衣倒是很平静,他不答周珩的话,而是转身看着竹棚外的海塘。 “周大人,你来看,因这里距离官道远,我们用的是最笨的法子,四人一组,用滚木,板车运送条石,石料重,到塘下后每一块大条石都是我的兄弟用滚轴之力拉上去的,碎石是一块一块背上去的,这块石,从官道到塘上要走近半个时辰。” 远处,小蚂蚁们弓着腰,驮着石块,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您说朝廷拨了六十万两银子,这些年,我们渔帮跟澶州官署合作修海塘,我知道的,我见过的,用在海塘上的银子绝没超过十万两。” 覃何衣回过身来,“去年,潘大人量入为出,不得已用部分沙土碎石垒筑海塘,修得不好,是以一年就冲坏了。我发誓,这一次,澶州海塘一定要按着我们的法子修,明年潮汛来时,绝不会再决堤。为了这个,无论什么手段都得用,就算是把我这个人做成桩子,填到塘上,我也认了。” 周珩也不知怎得,此时竟有些脸红,他是来找银子的,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问不出口了。 远处,海塘上起了阵小小的骚动,不一会,有人跑进来回报,“帮主,小六的脚被铁钉扎穿了,从坡上滚了下来。” 覃何衣骂了句娘,“说过一百回了,走路要看脚下,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他忙对周珩抱歉的一笑,“周大人,您略等等,我去处理个小事。”说完也顾不得其他,小跑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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