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绫罗被凶得一抖,动也不敢动,好几息时间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直到纪忱江重重喘了两下,低骂着退开一步,傅绫罗跟着大喘了口气,记起来自己的目的。 “我最喜甜食,阿爹总叫我蜜糖,后来觉得这小名太娇气,才改了叫阿棠。” “我,我小时候,很怕虫子,可南地闷热,夏日时候总有些豆豸,有一次我贪玩,被它刺到又压碎在身上,浑身刺痛了好几日。” “即便是好了,我想起来也要哭,夜里惊醒了也要哭。” “阿爹虽然宠我,却并不娇惯,而是每每带我到那颗树下,给我吃糖葫芦。” “因喜甜食,后来任何时候,我只要到那颗树下,阿爹都允准仆妇喂我一颗蜜饯,即便我贪心,一天跑好几次,牙都吃坏了,阿爹也不曾阻拦。” 傅绫罗声音抖得厉害,纪忱江甚至怕她哭出来。 但意外的是,她眸子里虽然潋滟着水色,却没哭,声音也甜软得很。 “后来,等再看到豆豸,我想起的,不是它让我疼到打滚,而是糖葫芦。” “虽然阿爹从未跟我讲过道理,可我知道,他希望我明白,这世上可怕的人,恶心的事有很多,可我不能因此惩罚自己。” 傅绫罗抖着胆子,主动靠近纪忱江,离琉璃灯盏也更近了些,好让纪忱江看清她的身影。 “衣裳,头发,刺玫,都无罪,怎能归畜生了呢?王上……” 纪忱江突然偏头看向洞外,暗哑着嗓音打断她的话,“不是叫长舟?” 傅绫罗情绪断了一瞬,这人都虚弱了这么久,怎就不能在旁人抒情的时候学会闭嘴。 不过,这一打断,倒是让她嗓音平静下来。 “你怎能用仇人的恶来惩罚自己?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一样,可你知道吗?阿棠喜月白,也喜轻纱,更喜刺玫和这假山。” 她顿了顿,闭上眼睛豁出去,“我也喜欢看那些册子,喜欢熙夫人的坦荡,男女合欢本该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若王……若你无法控制自己,何不尝试将那些恶心的记忆,换成美好的记忆呢?” 恨还是因为在意,只要能拔出心底那颗刺,让美好洗去所有肮脏,不管大仇是否得报,纪忱江都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纪忱江定定看着她,尤其傅绫罗闭上眼以后,他才放任目光的肆无忌惮,恶狼一样在傅绫罗身上刮过。 不得不说,她以自身为矛,这番话非常有说服力。 他若有所思,不动声色靠近傅绫罗,声音哑得只剩气音:“你要送我的生辰礼,是你自己?” 若她敢在这里回答是,若她敢抱过来,也许曾经的记忆真能被覆盖,但他不保证她不会吃苦头。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傅绫罗就乖乖摇头,“不是,我是真怕疼。” 纪忱江:“……”那你折腾什么! 他不满地看着傅绫罗,“生辰礼呢?” 傅绫罗不敢睁眼,她能感觉到纪忱江的目光,一寸寸似火烧,烧得她浑身无力,只想逃跑。 胆子最滔天的事情她也做了,这会儿下意识恢复乖软,从头上摘下那根合欢花簪子,轻巧拔出来。 这是根组合簪子,颤巍巍的合欢花摘下来,隐藏着里面不算太平整的雕刻,一个个圆球大小都不一样。 但被傅绫罗捧在掌心,说不清是手百还是玉簪更白,仔细分辨,看得出,是一串糖葫芦。 傅绫罗糯糯道:“我知王上不喜甜食,特地请明阿兄寻了上好玉石,自己雕刻出来的。” 她细白的手指上,还有偷偷雕刻留下的刀痕呢。 ‘咔嚓’一声,纪忱江没忍住捏碎了一块假山石,又开始磨后槽牙。 这般大胆在人心尖上舞的女娘,手指几道都能让人心疼到什么都不想计较,乖巧起来够甜掉牙,矛盾到让他恨不能直接连皮带骨吞下去。 心里那股子怒火却渐渐不见了踪影,他不动声色避开她的小手,往傅绫罗那边压,越靠越近。 傅绫罗一抬头,就见他目光噬人,惊得连步后退,直接挤在山石上。 纪忱江冷呵,“现在知道怕了?说了不会碰你,就不会碰你,不许哆嗦!” 傅绫罗心想,怎会有这样眼睁睁说鬼话的人。 他们之间确实还有点距离,可连一个拳.头都塞不下。 此刻,他躬着身子,月匈与荷花稍稍远了点,只那双强壮的月退,就抵在她膝.弯之间,不论谁动一下,都要严丝合缝怼在一起。 她有种寸寸肌肤都被烧的错觉,滚烫的刺痛,从上自下滚过她的身体,令她浑身战栗,喘不过气,眼前一阵阵眩晕。 雷声轰隆隆又起,她恍惚猜测,是不是快要下雨了,乌云压顶,才会呼吸这样艰难? 被吓晕是不是有点没面子? 她说话很费劲,因为不敢偏头,却怕唇.动的时候直接碰到他的唇,紧张的嘴皮子都在发抖。 “王,王上……” “叫长舟,你喊我来,哄人怎么也得哄到底吧?”纪忱江也不动,语气温和又慵懒,与进来的时候截然不同。 他答应的事情就会做到,可若是傅绫罗碰他,就不怪他了。 今日收了如此大礼,请这个喜好甜食的小女娘……吃串糖葫芦也是应当。 可能没那么甜,糖浆管够。 傅绫罗被他深邃锐利的眼神吓得闭眼,嗓音带了哭腔,“纪长舟!生辰礼送完了,快下雨了,我们回吧……” 纪忱江轻哼,“别告诉我,你现在走得动。” 傅绫罗:“……” 他目光不知不觉起了愉悦光泽,“刚才进来费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现在也走不动,傅长御最有法子,帮帮我,嗯?” 傅绫罗耳根子烫,浑身也烫得厉害。 许是太热了,纪忱江出了满身的汗,她也汗如雨下,难受得想尖叫。 “你,你,你退后,我,我再想办法。” 她不是无知小女娘,看过的那些书,让她知道了太多小女娘不该知道的东西。 比如这人无耻地说着不会碰她分毫,可刀尖却割得她小月复酸疼。 眼泪再忍不住滚落眼角,傅绫罗恨自己这般没出息,却毫无办法,只能哀哀道:“你,你退后点,我疼,我真的怕疼。” 纪忱江额角青筋蹦得厉害,即便不低头,也知道是怎么了。 这些日子没白吐,当然,他也没有对外表现出来的那般虚弱。 此时此刻此地,他脑海中确实没了那些恶心的人和事,全是想耍耍刀,叫这小女娘哭都哭不出来的劲头。 到底舍不得如此草率伤了这个恨人的小东西,纪忱江死死咬着牙,后退一步,转身不看她。 再多看一眼,他都要忍不住食言了。 傅绫罗没给他食言的机会,几乎是纪忱江一后退,她立刻高呼出声,“来人!王上腿软了,走不动道!” 纪忱江:“……”艹,劲头太足,他竟没发现外头有人! 躲在山洞外偷听的卫明和乔安等人:“……”说实话,傅绫罗还活着,太令人惊讶了。 * 众人刚出山洞,大雨比山洞里某人会抓时机,倾盆而下,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等回到寝院,乔安扭曲着憋笑的表情要背纪忱江,被一脚踹出去。 纪忱江没好气道:“想找死,你只管吭声。” 乔安拍着腚委屈道:“那您不是在山洞里歇了好久,才坐步辇回来吗?也不是我说您腿……” 看到纪忱江愈发冷冽暴躁的眼神,乔安缩了缩脖子,赶紧往外窜,“我,我去叫厨房送热水过来。” 虽然没啥侍寝的事儿,可宁音说烧水,他说不烧水,左右废不了太多柴火,厨房还是准备了。 “再热老子就要着了,滚去给我提两桶井水过来!”纪忱江冷冷扔下一句话,黑着脸进门。 乔安心想,啧,吃不上肉的男人,火气真大。 纪忱江这边用不上热水,傅绫罗却用上了。 她出汗出得厉害,也紧绷着精神良久,是真真被宁音给背回来的。 这会子,坐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还有些缓不过劲儿,软软趴在浴桶上,闭着眼,由宁音给她涂药。 药膏子没白准备,傅绫罗把掌心掐肿了。 宁音心知,娘子沐浴的时候,暗卫不敢偷听,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娘子,你是不是心悦喜欢王上?” 以前傅绫罗不说,宁音都没看出来。 毕竟娘子从入王府起,从来不听王上的消息,哪怕是在王上身边伺候,也是能躲则躲,绝不靠近。 今日,娘子为了王上算是豁出命去,这吃力不讨好的,前所未见,宁音神经再粗,也看出来苗头。 傅绫罗浑身无力,声音含混不清嗯了声。 宁音更不解,“那娘子为何还想走?” 傅绫罗睁开眼,雾气遮住她眸底的怅然,“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伺候祝阿孃,就怎么伺候王上便是,正因喜欢,才不得不走啊……” 宁音愣了,这是什么道理?
第36章 见宁音满脸不解, 傅绫罗没回答,只怔怔看着宁音。 良久,她小声问:“宁音姐姐, 你自小跟喆阿兄关系好,及笄后也坦白了心意, 可他从未有嫁娶之意, 你心里有怨吗?” 宁音愣了下, 略有些不自在,“怎好生生的, 娘子又打趣我。” 傅绫罗只安静看着宁音。 邱家只剩卫明卫喆兄弟俩, 这么多年,离王从未放弃过追杀邱家余孽。 斩草除根, 大概是离王最擅长的事。 兄弟二人跟傅翟提及过, 家仇不报,绝不娶妻生子, 没得连累无辜女子与他们一起担着仇恨。 尚且年幼的傅绫罗和宁音当时都在场。 知道宁音的心思后,傅绫罗劝过,只明里暗里, 宁音都当听不懂。 宁音沉默片刻, 很快扬起笑, 她一贯是个爽朗性子,此刻也不例外。 “我不怨他, 先开始他就躲着我,是我逼他正视自己的心意,我就看上他, 看不上旁人呐!” “若他报了仇,定会以邱家的名义八抬大轿抬我过门, 若他和卫长史……有甚意外,我也不后悔。” “娘子不必担心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活着,反正我早将自己当邱家儿媳了,总得留下个人给邱家人添香油钱不是?” 说完这话,宁音蓦地明白了娘子的担忧,她轻叹了口气,给傅绫罗濯洗长发。 “娘子,你……从未忘记过家主和夫人的死,是不是?”宁音替自家娘子心疼,“你比夫人坚强的多,王上也不是家主,你们必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傅绫罗闭上眼不吭声,热水淌过身体,却暖不透心房。 如何能忘记呢? 被阿娘拽伤的手腕,带着血腥味道的桃花香,还有阿娘手握一株桃花笑着共赴黄泉的画面……对傅绫罗来说,一如昨日般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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