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洮本还想着,若今日雅集上,李梵清能看中一二学子,他也不介意…… 见兰桨亦走远,李洮一抚前额,又是一层密密的细汗。他长舒口气,身子一垮,若不是小厮扶着,他只怕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当场出洋相。 李洮忙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通知王妃,那两人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小厮点头如捣蒜,这便要去后宅禀告王妃,还未走出三步远,又被李洮喊住。 李洮补充道:“还是顾忌着低调些,莫要污了公主的名声。” 小厮这才领命走远。 若是李梵清在场,听李洮这话,恐怕也不免“噗嗤”笑出声。 “名声”这玩意儿,她自己都长久不曾在意了,却不想李洮竟还顾及着自己的名声。 着实有些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看文案提示自行避雷
第2章 品琴 王府的下人颇大阵仗,郑重其事地端了张古琴来,奉于萧冲眼前。 萧冲自负于琴艺,央着李梵清要来临淄王府的雅集,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着这临淄王李洮府中收藏了不少佳品名琴。据传那蔡伯喈的焦尾琴,便收藏于李洮府上。 相传焦尾琴琴尾焦灼,故而得名,这琴萧冲只消一眼打量,便知不是那传闻中的焦尾。萧冲眼底闪过一抹失落神情。 “这是鸣泉琴?”不知何时,裴玦那一票人竟凑到了萧冲跟前。 萧冲自然也听说过鸣泉琴。相传乃是前朝大儒莫子所制,声如鸣泉,清冽铿锵,因而得名。只是萧冲出身寒微,虽早已耳闻鸣泉之名,可若是想一打眼便辨出,也是难的。 萧冲不信邪般,试了几个琴音,果如书中记载那般鸣声铿锵激昂,铿锵激昂之余尾音又显清越,萧冲心道,“鸣泉”之名当真不是浪得虚名,再找不到比此名更贴切的形容了。 萧冲这才不情愿地赞裴玦道:“积玉兄好见识。” 一旁溜须拍马之辈早已急不可耐:“早听闻子山兄琴艺超绝,不知今日我等可有机会聆得子山兄琴中妙音?” 这番话哄得萧冲心里舒服,十分受用,你来我往又谦虚客套了几个来回,这才一拂衣袖坐下,端了架子准备操琴。 萧冲方才弹得几个音,一旁裴玦的目光便不由在他身上留驻。 古人有云“曲有误,周郎顾”,裴郎虽以文名闻名长安,但他琴艺与以琴闻名、且昔年与他有“长安双璧”之称的虞让相比,亦是不遑多让。 众人见裴玦望向萧冲,便以为是萧冲有错弹处,只可惜他们琴艺浅薄,耳朵也不及裴玦灵敏,只得是伸长了脖子,等着萧冲再有错处,当众出丑,他们再借题发挥,冷嘲热讽一番。 有阿谀奉承萧冲的,自然也有看不起萧冲行径,等着狠狠踩他一脚的。 萧冲奏的曲乃是《幽兰》,前朝隐士所作。顾名思义,若想奏出意境,自然需要些身居空谷,心在红尘外的境界,方才能见出情操。 显而易见,萧冲这等红尘世俗人,又做着许多文人骚客所不齿的媚上阿谀行径,他当然不会有,也弹不出隐士意在三界五行之外的曲中意。 萧冲一曲终了,自觉这曲操得精妙,自己近来琴艺越发精进,若是公主在场,定然是拊掌大悦,夜里更会与自己好生亲近一番。 “弹得不错。”听得夸赞,又有掌声,萧冲一抬头,便见李梵清已然立于他眼前不远处。 裴玦顺着话音与萧冲目光望去,见来人锦衣华服,朱红绣大幅牡丹的襕裙,松绿团花如意纹样的外衫,饰以赤金宝石的发冠,鬓边还一朵早开的脂红牡丹,端的是一俗字。 可置于她身上,俗色又被她周身气度所掩。 杏眼桃腮芙蓉唇。眼波如春水,眉黛胜远山。只是裴玦望向她一双眼,总觉得她看似认真在品琴音,看操琴人,可目光却不知聚焦何处,似笼着烟水雾霭,朦朦胧胧。她唇上涂了丹砂红色的口脂,启唇时唇瓣一翕一合,似花瓣将开未开。 裴玦未完全听清她的声音,但总觉得较之从前,李梵清的声音沉了些,慢了些,倦倦懒懒的。 她样貌其实并未大变,只是妆浓了些,服饰华美了些。 裴玦离开长安三年,这是风云变幻之后,第一次与李梵清相见。 裴玦亦不可免俗,与众人一样,向这位帝国最尊贵的公主行礼。礼罢之后,他又偷眼打量,望了李梵清一眼,见她目光似乎是看向萧冲,一时间心中有些琐思,敛了眉目。 萧冲见李梵清来,便是见了靠山,若他有孔雀那一扇美丽的雀屏,此刻定然是开得花枝招展,在李梵清面前摇曳生姿。 “是不是比昨日弹得还要好些?”萧冲喜滋滋的,声音都不由软了三分。 李梵清拍了拍他手背,道:“莫要得意,小心班门弄斧。”话音未落,李梵清的眼神便锁在了裴玦身上,“裴二郎,许久未见。” 裴玦欠了欠身,道:“劳公主挂念。” 李梵清展颜:“知你琴艺上佳,这三年游历,又在吴山拜得竹溪先生为师,子山之琴艺恐怕是污了你的耳朵罢。” 萧冲不免脸红,心头也有些不服气,可这话是李梵清所说,他纵是气恼,也不敢怪到李梵清头上。 加之萧冲自负于琴艺,自觉就算是裴玦的琴艺胜过自己,个中也不过是细微差别。毕竟文无第一,只要他的琴艺落在李梵清眼里是好的,那自然就是好。 萧冲怂恿道:“今日机会难得,既然公主也赞积玉兄琴艺好,也不知可有机会听积玉兄一曲?” “自然。”裴玦颔首,也不推脱,萧冲也侧了侧身,将位置让给了裴玦。 裴玦落座,按了按弦,试了试琴音。他同样也是修长手指,骨节分明,只是肤色不及李梵清的白皙,但在男子中也算难得。 天生的一把操琴好手。 裴玦按动琴弦,同样一曲《幽兰》自鸣泉琴中泠泠如泉水般倾泄而出。 《幽兰》琴曲起始时乐音多是低沉散音,如山中古寺晚钟暮鼓,回荡在山壁之间,听得人灵台之间隆隆不绝,悠长不已。 这一乐段,寻常人都能品出,与裴玦的琴声相比,萧冲的琴音明显轻浮了些,急躁了些。萧冲当然没有弹错,只是他似乎总是急于去弹奏下一个音符,以至于乐音没有那悠悠回荡的余韵。 到中段时,裴玦又奏出一段泛音,如云开雾散一般,琴声清朗,在鸣泉的加持之下,琴曲与琴声可谓是交相辉映,合衬般配。听者的眼前仿佛能看见朝日未出之时,兰蕊上的晨露,晨露顺着蕊叶嘀嗒嘀嗒,落在粗糙的山石之上,留下点点清响。 在这一段,乍一听上去,萧冲弹得的与裴玦弹得的似乎无甚差异,而只有通些门道的人才能晓得其中滋味。这段拼得不是琴技,而是演奏者的心境,因萧冲在上一段便失了意境,难将听者带入那空谷幽兰的琉璃世界,故而相较之下,萧冲的琴声只能说是“美则美矣”。 萧冲方才的演奏,大多只是在境界上与裴玦的相去甚远,若只论技艺,二人可谓是相差无几,故也不怪萧冲一直自负于琴艺。 他二人技艺上的相差,便是在中段与尾段的转折上。 裴玦在这转折上,添入了走手音的处理,这是原曲中没有的,不过这一改动让曲声更为细腻,也减弱了又高转低的生硬,可称是妙绝。 一曲听罢,孰高孰低,众人心里自然也有了评断,便是萧冲自己也不敢托大。旁的不论,裴玦的琴声显然比他自己的更为从容旷达,在这点上,萧冲自认望尘莫及。 而心境这种东西,最是难指点,只能靠自悟了。 李梵清手中执着如意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她眼帘低垂,羽睫如蝶翼一般轻颤,似被这琴声勾起了无限遐思。 “你琴艺比从前,进益不少。”境界的提升是个水滴石穿的过程,李梵清知道三年前裴玦的琴艺便已不俗,不想三年后游学归来,裴玦琴艺更是炉火纯青,已臻化境。 “公主谬赞。” 裴玦与李梵清对望一眼,他不难读出李梵清眼底心下的五味杂陈,而李梵清也明白,裴玦猜出了她的心思。 这一眼,乃是心照不宣。 李洮不知何时到了场,只可惜他只赶上个琴声的尾巴,颇有些遗憾,但还是大度地割爱,将这鸣泉琴赠给了裴玦。 一众学子去往水榭畔玩起了曲水流觞,包括萧冲也被李梵清打发了过去。萧冲临去前,一步三回首,看着李梵清邀了裴玦往荷风亭去。他大约是知道今日之后,恐怕就要失宠了,所以这三回首,一次比一次回得要惆怅。 只是失宠的理由,恐怕萧冲是想错了。 “我知道他琴弹得也就那样,不过他每日卖力哄我高兴,我也哄哄他高兴。”李梵清扶着栏杆,似乎被阳光刺了眼,微微眯了眼,“而且,原先我嫌那曲子闷,学不进,子逊说他将那曲子弹得活泼些,让我学起来也愉悦些。” 阳光下,映得李梵清眸色浅浅。她忆起往事,又忆的是乐事,那一抹淡淡琥珀色显得更为透亮,像是最通透的宝石。 “那日控鹤署呈了好多伶官来,萧冲的琴弹得不是最好的,但我独独看中他,为的就是他将《幽兰》弹得明快,像子逊。” 子逊,虞子逊,正是昔年与裴玦并称“长安双璧”的虞让,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成为李梵清的驸马。 裴玦虽三年在外,但这几年来,承平公主豢养男宠为乐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国朝每一个角落。 李梵清豢养男宠的理由也不难猜到。 景元八年五月,距离燕帝赐婚兰陵公主李梵清与晋国公之孙虞让不到半年,京中便传来了晋国公世子虞涌谋逆的消息,一时人证物证俱在,晋国公府上下无从抵赖。 燕帝大发雷霆,直斥虞涌“乱我朝纲”、“其心当诛”,雷厉风行便处置了晋国公府上下三百余人口,男子悉数斩首,女子则充入教坊司。 虽未及正式成婚,但兰陵公主骤失未婚夫婿,何其悲痛。燕帝怜悯爱女,改封李梵清为承平公主,破格加封其食邑至五百户,开国朝先例。然李梵清终日郁郁寡欢。燕帝自然知道爱女忧思症结所在,只是木已成舟,往者不可谏,纵然他身为帝王,此刻也无力弥补李梵清。 后来,不知是哪个内监替燕帝想出了法子,为令李梵清欢喜,让控鹤署选了一批与虞让长相相似的伶人,送到了公主府上。 大约李梵清自己也想不到,这些伶人之中,当真有容貌与虞让有八成相似之人,几可以假乱真。 那一日黄昏,李梵清清楚记得是八月二十五日,中秋后的第十日,夜风已有些入骨的寒意了。她穿着本是为她大婚而准备的嫁衣,在公主府中与虞让的神主牌位拜了堂,晚间则同那位与虞让样貌相似的伶人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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