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玦抚上腰间那枚凤首玉玦,小心翼翼,爱若珍宝。 李梵清今日并未认出这块玉玦。或许于李梵清而言,这不过就是个小玩意儿,她见裴玦名中刚好有个“玦”字,便随手赏给了裴玦。 无论是玉玦,还是裴玦,似乎都从未入过李梵清那双眼。 为何她眼里永远只有那个虚情假意的虞让呢?裴玦不解。 粗糙的缰绳不知何时将裴玦的掌心磨出了红痕,可却不见他吃痛松手,反握得更紧,仿佛他此刻掌中握着的是他朝思夜想的那个人。 日光没有驱散他眼底的阴霾,裴玦低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角都被无情的日头熬红。 这三年来,一千余个日升月落,他行过这世间广袤,万里河山。在西林寺时,住持开解过他,告诉他红尘色相,一切皆空,无老死,无苦集灭道,可裴玦依然不解。 “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裴玦喃喃。 他不觉这三界五行一切皆空,他也不想做那个行止有度的裴积玉了,他偏放不下,他偏心有挂碍,他也偏要有所得。 裴玦轻夹马腹,调转了方向,绝尘而去。 却说李梵清那边厢,她全然不知裴玦心潮翻涌,用完午膳便靠在松风堂南窗下翻了一卷笔记。 午后熏风南来,风声松声如海波。那卷笔记写得艰涩,引经据典,好不玄奥,李梵清翻了两页便没了兴致,又被温煦的和风一拂,不一会儿便起了微微的鼾声。 李梵清做了个怪诞的梦。 她梦见她与虞让、裴玦在太傅的课上,只是那太傅不是从前那一把长髯的胡太傅,而是年轻清隽的裴玦。 裴玦的课同他的人一样无趣。 他念着枯燥的佛经,让李梵清也跟着他一道儿诵读,李梵清只得干巴巴念着“观自在菩萨”的经文。 她不知念了多久,只记得后来她与虞让在课上窃窃私语,被裴玦抓了个现行。 李梵清第一次见裴玦震怒的模样,双目圆睁,眸中带着猩红色,如一头目眦欲裂的凶兽一般,怒视着她与虞让。 裴玦怒极她与虞让私语,罚虞让出去挨板子,李梵清试图替虞让求情,哪知裴玦眸中怒意更甚。 后来,内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虞让被打死了。 李梵清听到这几个字,只觉灵台嗡嗡作响,最后整个人陷入一片木然。 不知谁递了一把剑给李梵清,李梵清想也未想,径直跨步上前,将剑身刺入了裴玦的身躯。 李梵清猛地从梦中惊醒,梦中留给她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片血红。 李梵清深深地呼吸,长舒几口气后,却仍觉得眼前那一片血色挥之不散,便将目光转向了南窗之外的一片竹林。 碧色入眼,好似渐渐将先头的血红都驱散了去。 “公主可是梦魇了?”闻见响动,桂舟忙推了门走进来,关切李梵清的情况。 李梵清仍有些惊魂未定,却摆了摆手,说了句“无事”。 李梵清余光瞥见小几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是一本山川志,她回想起睡前读到的那几页,好似有写到山中怪兽,凶猛异常。李梵清暗道难怪,想来她是有所思才有所梦,把这怪兽带入了梦中,又加诸裴玦身上。 “什么时辰了?” “刚过申时。” “扶我到园中走走罢。” 燕帝赐婚李梵清与虞让时,同时将晚庄也赐给了李梵清。因而李梵清也难得才兴大发,寻遍诗文辞赋,择了句“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晩晴”爱不释手。她本欲命名庄园为“晚晴庄”,后又觉“晴”字与她名讳冲撞,便舍了“晴”字,遂得了“晚庄”。 李梵清还未踏入园中,便闻见一串笑语声。她醒后糊涂,没来得及反应自己邀了裴素素来晚庄小住,差点厉声斥责她喧闹。 桂舟见李梵清蹙眉,暗叫不好,心说李梵清醒后气性最大,裴素素这笑声只怕惹恼了李梵清! 哪知李梵清虽是皱了皱眉头,却未见愠怒,更在圆门下驻足了许久,只是看裴素素与侍女扑着蝴蝶。 裴素素的侍女最先看见李梵清,当时便骇了一跳,忙扯了扯裴素素衣袖,二人这才迈着步子上前朝李梵清行礼。 李梵清声音淡淡,道:“不必多礼,便同在自己家中一样,莫要因本宫觉得拘束。” 话虽如此,可裴素素哪敢当真,只得笑了两声,假装遵命。 “扑着蝴蝶了?”李梵清信口问道。 “本是扑着了的……”裴素素细声道。 李梵清扬眉,噢,言下之意是她一来,把她们的蝴蝶吓跑了。 “你一会儿让人将这园子里的蝴蝶全部网了,装到琉璃樽中,送到种云馆去。” 李梵清这人一向刁蛮,又促狭得很,这确实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把人小姑娘又骇了一跳,吞吞吐吐了半天,也不敢说个“不”字。裴素素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的佛号,菩萨在上,这可不是她的主意,她只是想同园子里的蝶儿嬉闹一番,可没想将它们都关在瓶中、断送性命啊! 李梵清心道奇怪。她这人明明生得是天香国色,平素也是和颜悦色的,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如同神庙里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便是再多的溢美之词加诸她身,她也不觉得是旁人阿谀奉承。偏生许多人观她,总将她视作金刚怒目的护法天神一般,恨不得敬而远之。 “你阿兄走时可有与你说些什么?”李梵清问道。 裴素素回忆了一会儿,答道:“就叮嘱臣女要小心些,莫要给公主惹麻烦,也莫要冲撞了公主。” 李梵清不自觉点了点头,一板一眼,一听便是裴玦那人会说的话。但她又留了个心眼,追问道:“就只这些?他可还说了别的?” 裴素素双颊一红,低下头道:“阿兄还说,若公主有事要寻他,便写书信,与臣女的家书一同带回裴府。”
第10章 误解 李梵清眼眸一低一抬,上下打量裴素素情状,便知她定然误会了自己与裴玦的关系。不过,她与裴玦查案之事也不便与外人言明,既有这层关系打掩护也正好,想来裴玦也是故意为之。 李梵清嫣然一笑,笑中也露出些假意的羞怯,道:“他倒有心。” 裴素素不难听出李梵清话中隐隐嗔怪之意,一瞬间心中琐思更深。 裴素素知晓,裴玦当年在宫中做过孝慧太子的伴读,而孝慧太子是李梵清嫡亲的兄长,燕帝的嫡长子,裴玦因此与李梵清有些交情当然不出奇。 若只有裴玦那番话便罢,裴素素只当是她阿兄与公主有何要事须暗中相商,可就连李梵清也流露出这等娇态,裴素素一时也有些恍然。 她们闺阁女儿家议起承平公主时,大抵都晓得她如今荒唐乃是因为先晋国公府那桩案子。公主与那“长安双璧”之一的虞让情笃,自虞让去后,她虽四处搜罗面首,但知情人看在眼中,知承平公主那些面首皆是与虞让相似之人,也不免生出几分唏嘘。 是以裴素素惊奇,明明公主对虞让情深似海,三年来旧情难却,为何她阿兄甫一归长安,他二人便…… 再者说来,他们裴家与虞家还有些转折的姻亲关系,且在裴素素眼中,她阿兄与虞让从前的关系亦是不错的…… 裴素素脑海中浮现出不少市井之间的低俗之语来。裴玦作为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在裴素素眼中一直是芝兰玉树般的高洁人物;便是眼前这个世人以为荒淫无耻的承平公主,端看她风华气度及对裴素素的态度,裴素素亦是无法将他们二人与那什么夫什么妇、什么男女之类的词联系到一块。 裴素素心中长吁短嗟,若是没有前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她倒是觉得承平公主与她阿兄极为相配,当是金童玉女一般的璧人。 而后裴素素在晚庄小住的这几日,李梵清的行为举止更是坐实了裴素素心头的猜想。 起先,她甫一进庄子,刚在种云馆安置下来时,李梵清身边那位圆脸的侍女,似是叫桂舟的,曾冷冰冰提醒她道,无事不要叨扰公主。 后来裴素素自己在后院转了一圈,摸清了晚庄的布局,她所暂居的种云馆在园子西边,公主的住处小瀛洲则在园子东头,与种云馆隔水相望。不消裴素素细想也知,一切便如桂舟所提醒的那般,公主是连样子都不愿做一做,也是当真希望裴素素不去叨扰的。 虽说公主不愿做样子,可裴素素毕竟是有求于李梵清,兼且还须得顾及君臣之礼,裴素素少不得得将李梵清当家中尊长一般供着,晨昏定省一不可缺。 裴素素本想着,她只是做一做这礼节,待公主见她见得生了厌烦之情,自然便主动免了她这礼节。 只是裴素素万万没料到,承平公主不仅没像她以为的那样生厌,相反,倒是承平公主三不五时往种云馆转悠,纡尊降贵登门与她攀谈套话。 说是“套话”都显得委婉了,裴素素见李梵清的话术,二人离“打开天窗说亮话”也是几不相隔了。 裴素素心道,承平公主这也太直接了罢?也不迂回,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向她打听沈宁的情况。 “……素素可见过这沈家娘子?多大岁数?生得如何?品行如何?在闺中都同何人交好?”李梵清眼神热切,直要将裴素素脸上烧出个洞来。 “我也未曾见过沈家姐姐,只瞧见过画像。”李梵清不喜她一口一个“臣女”,如今裴素素便只称“我”字了。 “那画像如何?” 裴素素摆了摆头,道:“看不大真切,我总觉得那些画像上的女子画得都差不多。” 虽说不知道公主与她阿兄如今是何关系,但裴素素谨记着她母亲王夫人很是看不上承平公主,而沈宁又是先前王夫人看中的人选,是以裴素素不敢在李梵清面前知无不言,只能说了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裴素素本以为李梵清会恼她隐瞒,却不想李梵清沉吟片刻,马上又点头道:“确实如此,哪怕是宫中的画师,画我的画像同画信阳的画像也不见区别。啧啧,我的风姿连半分都未画出,更何况是坊间的画师。” 裴素素这几日已见识到李梵清的性子,虽说李梵清比她还大上四岁有余,可李梵清的性子却不见得比裴素素要成熟沉稳。 裴素素又拣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答了李梵清,自觉也不算敷衍。 “禀公主,临淄王府遣人送了帖子来,邀公主同五娘子廿九日往王府赴宴。”李梵清与裴素素正讨论着沈宁,见兰桨自外间而来,禀了消息。 “临淄王府?又赴宴?我那侄儿又有何事?”李梵清收了笑意,正色道。 “王爷的意思是,上次雅集是他与王妃思虑不周,怠慢了公主。正巧上回信阳公主又在牡丹宴上提起宴会事,加上王爷近来新得了司马氏‘绿绮’琴,遂打算邀公主往他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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