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公主可曾想过,不论此案有无内幕,最终下旨处置晋国公府上下的,不是旁人,是你父皇。公主为何不直截问陛下?”裴玦点破道。 李梵清深深看向裴玦眼底,她的眼神似乎在说,为何裴玦要将这件事情拆穿。她自然是直接问过燕帝的,只是燕帝这些年来一直避而不答,只一味补偿她,这更让李梵清认为,晋国公府乃是受了冤屈。 二人对视之间,李梵清终叹息了一声,挪开了目光,死死攥着拳头,尖长的指甲将掌心都按出了印子。 见她不答话,裴玦却也明白了几分,了然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倒是轮到李梵清不解了。 “明白你执念为何。” 裴玦大约明白,李梵清这些年来寻根究底,一是因为她与虞让的男女之情,李梵清不愿让他与晋国公府背上谋反的罪名;二则是因为她与燕帝的父女之情,她必须证明燕帝并非不顾念父女情分而有心处置晋国公府。 可在裴玦看来,即使李梵清探清了所有真相,却也无法弥补她心中的那些裂痕,毕竟覆水难收。 李梵清脑袋一偏,摆出个更加疑惑的表情。其实很多时候她自己都不甚明白,这三年来,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玦心知李梵清自己内心也是一本糊涂账,这三年来过得也是浑浑噩噩的糊涂日子,他不知他若是直接道破,李梵清能否听得进去。忽而,裴玦忆起上月在临淄王府时,他也曾试着劝说点醒她,只是李梵清颇有些执迷不悟。 裴玦明白,对李梵清而言,这并非是三言二语间便可参透的玄机。便是裴玦自己,这三年来行山踏水,可依然有许多执念未曾放下。 “无妨,来日方长。”裴玦启唇,缓缓安慰她道。 “来日方长?这是你这些年来悟出的‘禅’吗?”她发现自裴玦游学归来后,倒是时常将些释语佛偈挂在嘴边,“上次你仿佛也说了什么,‘迷’啊‘度’啊的话。” “‘迷时师度,悟了自度’。”裴玦纠正复述了一遍。 李梵清轻轻“唔”了一声,似懂非懂地晃着脑袋,眨了眨眼睛,问裴玦道:“你想做我的‘师’吗?” 李梵清的声音很低,像是一粒小石子,落在了裴玦心尖最柔软处,磨得微微发痒。 裴玦喉头微动,却最终未置可否。 李梵清也低了眼帘,或许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越界,裴玦与他只是昔年有些旧交情罢了,他不是她府中那些男宠,更不是虞让。 “先不论度与不度。我有一问题不解,你既去过陇西,眼下需要你替我答上一答。”李梵清主动转了话题。 “公主请问。” “当年父皇处置了晋国公府上下,但边境生乱,我想知道,虞家军最后落得个什么结果?” 当年坐实虞涌反贼罪名的,乃是他身边亲卫的口供,以及一封虞涌与东突厥可汗的书信。再加上虞涌初被定罪,边军群龙无首,东突厥却立即率军南下,更加坐实了虞涌与东突厥勾结谋反之罪。 在燕帝派遣新将之前,乃是校尉沈靖被军中众人推举,临危受命,率军抵御外侮。甚至在平凉一战还以少胜多,以三千将士歼灭了东突厥五千骑兵。 裴玦回忆道:“虞家军分内外二部,笼统来说,整个陇西二十万边军都可算是虞家军。但若要说虞涌麾下亲信,应当不超过两万人。” 不必裴玦再说下去,李梵清也深知这两万人的下场不会太好。若是虞家军数量众多,恐怕燕帝还不敢妄动,可虞涌亲信也不过区区两万人,再加上边境的动乱,若要“牺牲”两万将士,那也是“为国捐躯”。 “如今陇西边军在我皇叔手上,皇叔与我父皇素来亲厚,如果单看此事谁获益最大,那自然是我父皇。”李梵清冷冷道。 裴玦却摇头道:“未必。倘若陛下是因猜忌晋国公府而加之罪名,即使陛下与秦王的关系再亲厚,陛下也不会再将兵权交到秦王手中。” 这是李梵清先前未曾想到过的情况,或许许多事不应当看表面的结果。她受裴玦这番话点拨,马上举一反三道:“还有,陇西边军。” 裴玦也立刻会意,说道:“若是没有东突厥一战,陛下恐怕不会认定虞涌与东突厥有勾连。而陇西边军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能够抵御外侮,无疑也是给自己挣了一块免死金牌。” 李梵清又想起了些什么,问道:“当年临危受命,被推举为帅的那个人,叫什么?” “沈靖,沈其南。” 原来是他啊。李梵清记得此人年初封了左骁卫将军,领军往鄯州对吐谷浑作战,近来一直捷报频传,想来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裴玦问道:“你怀疑他?” “若是这样想的话,秦王可疑,沈其南可疑……还远远不止呐。”李梵清摊了摊手,以示无奈。 裴玦眼珠一转,神秘一笑,说道:“你若是想查的话,我们可以先从沈其南查起。” “沈其南不是尚在鄯州吗?” “沈其南在鄯州,他的家小还在长安。” 李梵清以为裴玦想让她亲近沈靖家中女眷,却不想裴玦说,他母亲王夫人先前替他相看新妇,相中的正是沈靖独女,沈宁。 李梵清檀口不由被惊成个圆,只是她意外的并不是王夫人已在替裴玦相看,而是这对象竟是沈宁。 李梵清腹诽,她方才记不起沈靖的名字,难怪裴玦立刻便说出了沈靖,原来是因着此事。 “若沈其南此番大胜回朝,在军中必定一时无两啊,那想与他结亲之人恐怕会踏破沈府的门槛。”李梵清漫思道,“只是这样好的女儿家,不适合你。” “为何不适合?” 李梵清盯着他的眼睛,粲然一笑,道:“不要明知故问。” 裴玦挪开了目光,淡然道:“我母亲相看沈大娘子的时候,她父亲还未领兵去鄯州。” 想想也是。以李梵清接触王夫人的印象来看,王夫人虽说不是什么玲珑心肠的灵慧之人,但她既然知道不可让代王纳裴素素为王妃,那自然也该晓得裴玦不可娶沈宁的道理。 李梵清再一深思,突然发觉王夫人相看新妇的眼光还真是妙绝。 沈靖未封左骁卫将军、未去鄯州之前,只不过因平凉以寡胜多之战而在军中有些名声,官职亦不算高。但裴玦娶沈宁却是十分合适的。沈靖官职低,又是武将,与裴相乃是风马牛不相及,裴玦娶沈宁自然不会给裴家带来结党之嫌。 思及此,李梵清忽然心头一震,抬眸看向裴玦时,只见他正襟危坐,一副端方君子模样。有那么一刻,李梵清想,自己拉他下水是对还是错。 “你帮我查这个案子,肩上担了不小的风险,你应当清楚的罢?”李梵清伸手,指腹轻轻点着桌案,并没有发出声音,但总让人觉得,她的玉指在轻叩谁的心门。 见裴玦半晌未开口,李梵清以为他有退却之意,便也打算说些什么宽慰他,“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是在想,如若结果当真与……与我父皇脱不了干系,我是他女儿,他必然不会追究我,我只是怕……” “只是怕陛下会迁怒我?” 李梵清肩头一松,没有答话,算是默认。 却听裴玦说道:“无妨。我也不止是为了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脑子跟不上 事业线bug一堆 理不清楚了 就这样吧
第9章 偏执 不知为何,李梵清听到裴玦如此答话,反倒安了心。在她看来,裴玦帮她的理由有许多,譬如同她一样,念着与虞让的情谊,不忍他背负乱臣贼子之名声。又譬如他唯恐裴府最后也落得同晋国公府一样的结局。 李梵清心知肚明,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但她很快便释然了——她不是今时今日方才自私,也不是单单对着裴玦自私,她素来便是如此自私任性之人。 李梵清本还想留裴玦在晚庄用午膳,但他却再三推辞,李梵清便也只得随他离去了。 离去时,裴玦轻车简从,又甩开了随从,末了,只他独自一人策马行在高敞轩朗的乐游原上。 正当午时,从裴玦的角度远眺,长安表里俱被这暖意融融的日光所笼,他甚至能清楚望见不远处曲江池上的悠悠碧水,那水面此刻也染上了一层淡金色。 许是对着日光太久,裴玦不由微微敛了眸子,若教李梵清此刻在他身畔,望见他这副模样,恐怕会以为裴玦的玲珑心肝又在算计着什么,然后戏谑他如狐狸一般狡诈。 小狐狸的算计自然瞒不过老狐狸。裴相老早便知他在暗查晋国公府案隐秘,也老早便叮嘱过他此案不是他可触碰的,然而这三年来,裴玦却从没放弃过。 他没骗李梵清,他的确不是单单为帮她,他更多是为他自己的心结,这几年纠缠于他心头的、不可对外人道的隐秘。 可他到底也还是骗了李梵清的。 哪怕是他父亲,都只以为他查探此案是为了证明晋国公府的清白,甚至李梵清也自然而然地以为,他帮她是因着虞让的缘故,为了还晋国公府以公道。毕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晋国公府案处置得太过草率了,内里多半是有隐情的。 可只有裴玦自己明白,他是想证明晋国公府是真的有反心,并非冤枉的。 旁人或许会觉得裴玦过于荒谬。 晋国公府谋反早已成定局,尘埃落定,史书工笔都只会如实记载这样一段史实,裴玦并不需要再去额外证明什么。 可他却想向李梵清证明,证明她为虞让这样的人不值得。 裴玦一勒缰绳,□□良驹飞电在一处土坡前停下,一人一马被树下的巨大阴影所包容。 他满面的淡漠在这暗影中被衬出了几分阴翳。 裴玦居高临下,极目远眺,只见不远处那一片屋舍楼宇,连绵不绝,恰是他方才离去的晚庄。 裴玦闷哼一声,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手中缰绳不由越攥越紧。 如果他帮衬着李梵清,他们一路寻得到了最后的真相,当李梵清最后得知,虞让对她的奉承、喜欢、爱慕都不过是有所图,她会当如何? 李梵清,你会觉得荒唐吗?会后悔曾经没听我的提醒吗?裴玦不由想道。 飞电甩了个响鼻,前蹄不由向前迈了两步,从树下的阴影步出。 金色的日光投在了裴玦的侧脸上,那日光下的半面淡漠又显出温润,一如他平素示世人的模样,如他极力塑造并维护的模样,如他名字,如玉如璧,君子端方。 裴玦的思绪忽而飘散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李梵清的时候,帝国尊贵的公主带着天生的盛气,颐指气使,微微抬起了肉团团的下巴,问他的名字是哪个“玦”字。 裴玦沉吟间,恰见李梵清腰间悬着一块雕琢精致,玲珑小巧的凤首玉玦,他伸手指了指李梵清的那块玉玦,换得李梵清一个了然的神情,和一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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