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筠脸色更白几分,声音也有些发颤:“原来你去庄子,是这个目的。” “粮草难运,为什么不与我说?”周沉道,“这本就不是你一个深宅女子能操心得了的事。” “我作何操心不了?” “阿筠。” 周沉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古怪。沈若筠更宁愿他叫自己沈二,至少这样的周沉,她还熟悉些。 “何必要我说得再直白呢?” 他看着沈若筠,一字一顿道,“我父亲是中书侍郎,我二叔是三司副使掌钱谷出纳。我家运东西,各地知事自会行个方便,甚至出力护航……你们沈家有什么?” 沈若筠也看着他,许久未言。她生平第一次被周沉呛在这里,喉里像是半上半下地堵了一口浊气。 周沉说得对,沈家在官场上毫无助力,也无人会行这个方便,总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各路的知事官员都忠君爱国吧?沈若筠看着各地的民生,做梦都不会如此想。 沈若筠腿间绵绵发软,将周沉所说又细思一遍,她不愿却不得不承认,在走陆路运输粮食到冀州这件事上,由周家出面,风险确实要小得多。 周沉伸手环住她:“阿筠,我并不是有意要说得这样直白,只是世道如此。更何况冀北的事并非你沈家一家的家事,你一个女子,做到这份上已经实属不易了。” “这一次,你想要什么?”沈若筠追问周沉,“我能帮你什么?” 周沉看着她,喉结上下起伏,把人抱起来,“你先去睡一觉,睡醒了我告诉你。” “你放我下来。”沈若筠恼了,“哪有刚起床就要再睡的,还要去看老夫人呢。” 周沉把沈若筠抱到东梢间的拔步床上,“昨夜这屋亮了一夜的灯,你当我没瞧见么?” “听话,睡一会吧。”周沉拿铜拔,拨弄着矮几上的一个香炉,“好好休息会,醒了再议此事。” 沈若筠还在想能拿什么和周沉做这次交易,只是确实有支撑不住之感,全身绵软无力,昏昏睡去了。 等她再醒来时,屋里已掌了灯,周沉坐在她床边,见她醒了,似是松了口气。 “终于醒了。”周沉站起身,“可要喝些水?” “什么时辰了?”沈若筠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我……” 她想要起身,仍感觉全身瘫软使不上力。 “你睡了快两日了。”周沉道,“大夫来瞧过了,说是劳累过度。” 沈若筠自幼身体康健,头疼脑热都比旁的孩子少。又跟着艾三娘学医,极少遇到自己生病不知原因的情形,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摸摸自己的脉息。 “医者不自医的。”周沉去扶她。 沈若筠没什么力气,软软地靠着他,周沉接过早园端来的水,拿来喂她。 “先喝些水。” 沈若筠点点头。 “你的丫头们都吓坏了,可算是醒了。先用些清粥吧,都备了的。” “我不饿。”沈若筠说着,话都显得有气无力。 “不吃饭怎么能好呢。”周沉拿帕子替她擦拭唇边水渍,“怀化将军那里,还等你运粮食过去呢。” 沈若筠强撑着坐起来与他说此事:“周沉,陆运粮食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便是打包成纲物这一项,就耗费人力极大,且今年各地……” 她停下缓了缓:“又大闹灾荒,粮食供不应求……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做成这件事?” “我家有药材生意,陆路上的事本就是打点好的。”周沉道,“这批粮食我会请我二叔手下的人帮忙理成纲货。我周家的东西,自是没有官员敢扣,各地知事还会叫府衙的差役、府兵陪同运送。” 沈若筠心下仍旧忐忑,不知自己该不该将此事交给他。 “你不信我?”周沉见沈若筠仍在犹豫,失笑道,“你也知道运粮之事费力至极,我若不是想帮你,作何要提?” “不是信与不信……”沈若筠闭着眼睛,“这不是粮食的事,是我若将此事交给你,便意味着我将我家人的性命都托付你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许多:“……是我害怕。” 周沉眸色一暗,“好好的,想这么多做什么?我自替你插钗那一日,便就想好要护着你了……你若是想谢我,此事成了,就帮我在卧雪斋晋公子那里美言几句,叫他不要卖我这样贵了。” “你们周家不是举国遍地是店铺,很有钱么?” 周沉知道沈若筠这是在挤兑他那日的话,笑着道,“还是不及夫人有钱的。” 沈若筠被他叫了句夫人,表情便有些不自然,“别瞎说,我家如何能比你家,又是‘中书侍郎’,又是‘三司副使掌钱谷出纳’的……” “我瞧你是精神了不少,又开始挤兑我了。”周沉也不恼,反而握着她的手道歉,“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说叫你难受的,也并非瞧不起沈家……只是心下着急,冀北的事情,是拖不得的。” 沈若筠点头,“你说的是实话。” “偏你还总不信我。”周沉抬手捏了下沈若筠的鼻子,却又因这下意识的动作皱了眉,反是沈若筠不知在想什么,没有注意。 节青端了碗米粥来,沈若筠就着咸鲜的小菜用了些。周沉叫芙珠去周夫人那里报了平安,又嘱咐沈若筠,“你昏迷的事祖母并不知道,你也别与她说,莫要叫她以为是自己过了病气与你。” 沈若筠点头答应,“这是自然。” 晚间,周沉觉得沈若筠是病人,便要陪她一起。两个人不是第一次睡在同一张床上了,又或是沈若筠心下开始信任他,中间便也不再隔着“千重被山”。 昏黄的灯光下,沈若筠忽歪着脑袋看他,瞳仁乌黑,闪着湿漉漉的光,晶亮亮似缀了星星:“以后你在卧雪斋的账,我替你结如何?” 周沉看得呆愣,脑海中有一束烟花怦然绽放,烟花的火星点点砸在心瓣上,只一瞬整颗心便燃了。 他想握她手到他胸口,却又克制了,替她掖好被衾,“好,以后我都靠夫人了。”
第四十七章 银粟 因着沈若筠病着又没精神,节青寅时便炖了燕窝,想给沈若筠补一补。 沈若筠靠在软枕上,又给自己号脉,却还是摸不出什么结果。脉浮无力,却也不得其症,有些似药物作用,可若真是误用了什么,她又怎会辨不出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着若是三娘在汴京就好了。 “旁的人像你这般大,还只是医馆的小学徒呢。”周沉端着燕窝喂她,“你年纪尚小,能有这般本事已经很不错了。” 沈若筠没什么食欲,可眼下又不宜病着,便自己接过用了,又问早园:“林君这两日来过吗?” “没有。” 沈若筠已经快三个月未收到冀北的信了,难免忧心。 “无事的,你放宽心些。”周沉劝她,“我已叫安东在找短工了……” 两人正说着话,又见早园进来报,说是周季和周妤来了。 沈若筠与周沉对视片刻:“你家三郎回来了?” “嵩山书院那处有人煽动灾民造反,父亲便将他接回来了。” 沈若筠点头。 “你刚醒,人也易倦,不如谁也别见了。” “你叫阿妤进来吧。” 沈若筠坐起身,周沉便从架子上拿了她的披袄,披到她身上。 “别再生病了。”他伸手替她系披袄的系带,动作缓慢,语调温柔,“你若是病了,谁替我去卧雪斋还价呢?” 沈若筠想推他,却没什么力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周沉今日好似没有演戏。 他做得太自然了。 世间男女亲事,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夫妻在婚前也只在相看时见过,压根没见过的也大有人在。 沈若筠便想,是不是男女之间,只要是成了亲,都会慢慢地熟悉,然后越来越亲近呢? 可她与周沉,终究和这些夫妻不同,他们是要和离的。周沉最近总有几分假戏真做的味道,他莫不是忘了这事?沈若筠想着,许是要提醒他一下。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在她脑海里一闪便逝。周沉朝三暮四,旁人不清楚,沈若筠却历历在目,心下猜测他可能习惯如此待女子,又或是如陆蕴所说,面上功夫做得足。 当前他要帮自己运粮,还是先不说他私德问题了。 沈若筠正想着,就见周妤进来了。早园端了锦杌放在床边,周妤乖乖坐着。沈若筠伸手摸摸她的小手,有些凉凉的,那边节青就端了杯热牛乳茶来。 “二小姐先喝一杯茶热热身子。”节青道,“炉上蒸着雪云糕,等会儿便好了。” 沈若筠昏睡时,周妤便来过。照旧是不说话,怎么哄也不走,呆呆守了许久。沈若筠的丫头记了这份情,遂待周妤越发亲热。 见周妤目不转睛打量自己,沈若筠安慰她道:“我没事的。” 沈若筠想起小时候进宫,回家时被裹了脚要养伤。那时候不秋和苍筤还没进府,早园和节青这两个小丫头便也是这般坐在她身边,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瞥她,像是能用眼睛打量出她到底伤在了何处。 周妤打量半晌,挤出一个字来:“瘦。” “两天没吃饭,自是会瘦。”沈若筠笑着道,“所以阿妤要好好吃饭,才能长得高,不生病。” 节青在廊下小炉里取了新制的雪云糕端来。热气腾腾,雪白绵软,满院都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周妤不嫌烫,捧了一只,小口咬着。沈若筠夹了一块,因着有些反胃,吃了口便又放下了,“你喜欢就装一些回去。” 周沉送走周季,便在她床边坐下,自己拿了那只沈若筠咬过的雪云糕吃了:“又给阿妤做什么好吃的了,满院都香。” 沈若筠没力气管他了,只问:“三郎走了?” “走了。”周沉道,“我叫三郎回去读书去了。” 等到晚上,沈若筠见周沉还不回西梢间,忍不住撵他:“你今晚也要在这里睡么?” “你还难受么?” “不怎么难受。”沈若筠已经清醒许多,“只是觉得这病奇怪,我平日里很少生病,遑论昏睡这样久。” “你太累了。”周沉道,“病人都觉得自己身体好来着。” 周沉换了寝衣,自己放下拔步床的帘子,又见沈若筠看着他,虽没说话,他却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出嫁前,陆蕴与你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 “比如……不叫你和我住在一起之类的。” “没有。”沈若筠将自己想法道出,“不过我觉得你这几日都不大妥,我无什么大碍,你还是回西梢间住吧。” 周沉看着她,又想起洞房那日,解她系死结的衣带,沈若筠睡得昏沉,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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