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则在想,这满院宫人的苦命,都快到头了,就要到头了。 房中,锦宝林踌躇再三,终是松了口,原原本本地告诉徐思婉:“臣妾的父亲……是芜南县令,去年猪油蒙了心,贪了……贪了许多钱粮,被玉妃知晓了。臣妾若是不进宫,这事或许便也无妨,可臣妾进了宫、还有了身孕,这就成了玉妃手中的话柄,她说她要这孩子、还说要害婉仪娘子,臣妾若稍有不愿,她就扬言要将此事禀奏陛下,臣妾……臣妾不能拿我爹的性命去博。” 徐思婉闻言心弦一紧,暗想一地县令原也不是什么高官,若玉妃连这样的小事都能盯住,便已称得上手眼通天。 但她未动声色,只随意地一笑:“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别计较——若论起来,这县令一职实在算不得什么高官,经年累月的连京城都未必能来几回,怎的就让玉妃抓着把柄了?” “婉仪娘子怕是不知,芜南……在大魏西侧边关。”锦宝林低下头。 徐思婉呼吸微滞:“难不成是与若莫尔接壤的地方?” 锦宝林似有愧色,轻轻点头:“正是……为着若莫尔的事,鸿胪寺与那边来往密切。这事就、就正好撞在了玉妃的两位本家堂兄手里。她与臣妾说起的时候,臣妾吓坏了……” 徐思婉不再看她,直视前方,淡泊地吁出一口气:“边关重镇所备钱粮,指不准哪一日就会成为将士们的口粮。你父亲连这都敢贪,真是为了钱连九族的性命都不要了。” 锦宝林霍然跪地:“婉仪娘子!玉妃娘娘已拿住臣妾阖家的命脉,娘子可不能让她知晓臣妾将这事告知了娘子!” “慌什么?”徐思婉轻笑,稳坐不动,“这样大的事情敢知而不禀,玉妃自己胆子也够大的。你这是身在局中被她框住了,若仔细想想便知,此等大事被她攥在手里瞒了这么久,若日后捅去陛下那里,她如何解释先前的隐瞒?她自己身上也不干净。” 锦宝林慌张摇头:“不……她自可说从前是为了臣妾的身孕、如今是为着皇次子的颜面……”说着她膝行上前,苦苦哀求,“求娘子务必帮臣妾瞒着……” “知道了。”徐思婉目露厌烦,随手一扶她,“我只为自己心里有数,当然不会让她知道,你起来。” 锦宝林得了这句允诺才终于敢起身,拭了拭泪,又怯生生问:“婉仪娘子已知原委,那臣妾的事……” “我会为你陈情的。”徐思婉颔首,沉吟一会儿,目光又转到她面上,“但你也要知道,所谓‘见面三分情’……那是先要‘见面’才有‘三分情’。如今陛下长久不见你,心里又只记着你从前的不是,仅凭我一张嘴想求他宽宥,只怕也非易事。不如……我们都先不提皇次子,你给陛下写一封信,由我来转交陛下,再力劝陛下前来看你。” “等他来了,你也稳住心思,莫要太过心急。先惹得他怜爱,再顺水推舟地提起想见一见皇次子,困局自然迎刃而解。” “如何?” 她说得有理有据,加之她又素来极为得宠,说出这样的话自然很令人信服。 锦宝林连连点头:“娘子说的是。我……左右已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一时半刻了,我都听娘子的!” 说完又露出难色:“只是……我不知这信该如何写?” 徐思婉噙笑:“只需表明心迹便可,你莫要紧张,慢慢写就是了。明日一早,我来找你取。” “好。”锦宝林思索着答应,徐思婉就站起身,“那我先回了。” 说着又驻足,仔细瞧了瞧她:“对了,既是想好了要见陛下,明日记得好生梳妆。嗯……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你不如想想自己第一次面圣时是怎样的妆容、又穿了什么样的衣服,照着那时的来好了。” “好。”锦宝林眼睛一亮,只觉得了个好主意。 徐思婉又道:“详细的打算,就莫与旁人细说了。你院子里的宫人们性子都不错,只是年纪小些,我怕他们嘴巴不严。万一传到玉妃或者哪个与你有旧怨的嫔妃耳朵里,又是麻烦。” “臣妾记住了。”锦宝林应得愈发干脆。徐思婉很是满意,便做出为她思量的模样,斟酌半晌,再度出了个主意:“倘若这事不成……我也仍可帮你尽一尽心。你去取些银两来吧,若明日这事不成,你一时仍不得见到他,我就着人将银两打一副小孩子的首饰,就是平安锁、项圈一类的东西,待到百日正好可以给他,也是你当母亲的一份心意了。” 锦宝林闻言双目一红,不由酸楚:“……好。” “这事更需瞒着旁人。”徐思婉下颌微抬,神情肃穆,“若陛下明日不肯你见皇次子,就是心里仍恼着你,也不会愿意你备的东西送去他面前。所以倘使传出去,便连我也要受牵连,那我可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娘子放心!”锦宝林忙道,“这钱……这钱姐姐先拿走,我与谁也不提。等过一阵子我再寻个机会,让下人们将账平了便是……” 说完她就像怕徐思婉后悔似的,疾步走到衣柜前,取银两给她。 她本就位份低,后来又失了宠,不得不拿银两四处打点,积蓄所剩无几。但为着孩子,她还是将它们尽数拿了出来,厚厚一沓银票往徐思婉手里塞。 徐思婉边接过边扫了眼。这些银票面额也不大,虽是厚厚一沓,加起来估计也就一二百两。徐思婉心中估算了一番近来赏给她身边宫人的钱,只点了八十两出来,余下的交还给她,笑道:“小孩子的首饰都轻得很,给这么多,你也不怕压坏了你儿子。有八十两就行了,估计真用到物件上的没有多少,给工匠的倒是大头。到时打好我送来给你看看,你瞧着满意我再拿去给皇次子。” “多谢娘子!”锦宝林福身,感动溢于言表。徐思婉将银票收入袖中,不再多语,提步走出卧房。 锦宝林忙福身恭送。徐思婉迈出堂屋,守在外面的花晨忙退开几步,朝后头喊:“月夕,该回了!” “来了!”月夕在后头一应,锦宝林身边的宫人们闻言亦会意,忙将刚得的赏钱收了、没吃完的肉脯也放起来,回到前院当值。 晚上写好信后,锦宝林躺到床上,却久久未能安睡。 仔细想来,她心里还是恨徐思婉的,恨徐思婉那样聪明、那样会将计就计,害她落入了如此境地;更恨徐思婉赢了还不够,还要这样来扮好人、来耀武扬威,逼得她这手下败将不得不日日笑脸相迎。 她也更恨玉妃,恨玉妃的手段与权势,更恨玉妃兔死狗烹。 可这一切,终究敌不过她对孩子的念想。她太想见孩子一面了,其余的便都可以放上一放。 除却念想,那孩子也是她的一切指望。若明日她真能引出皇帝的几分恻隐之心、能见上孩子一面,事情或许就有了转机,孩子便还有机会回到她的身边。 毕竟,一切不过取决与皇帝一念。 她忍不住地设想起自己抚育皇子后的日子。所谓母凭子贵,若这孩子能回到她跟前,她大概至少能得个嫔位,甚至贵嫔、婕妤。 等孩子再长大一些,昭仪、妃位也未见得就不可能。到了那时候,什么玉妃,什么倩婉仪,她都不必再忌惮了。 锦宝林被这些念头搅得辗转反侧,时而欢喜时而忧,不觉间一夜过去,她才发觉自己一点都没睡。 若放在平日,她闲来无事自可好好补觉,今日却没有那个心,见天色渐亮就起了床,唤宫人们进来侍奉她梳洗。 宁儿在她面前一贯拘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为她梳妆时小心翼翼。但很快,宁儿就发觉她今日好似有所不同,思索着与她说起了要梳什么样的妆,脾气也耐心起来,若是画得不对,她也会好言好语地与她说如何调整。 待得梳妆妥当,锦宝林又道:“我有一件蚕丝所制的天蓝色广袖对襟上襦,搭的是白底蓝花纹的齐胸裙,你去给我寻出来。” 有这样一件? 宁儿仔细回想一番,不记得有,却也不敢多问,就去衣柜里找。 锦宝林却道:“是夏装,应不在柜子里了,你去库中找找。” 宁儿不由回头看她,虽是害怕,还是劝了一句:“娘子,天还冷呢,此时穿夏装未免太早。” 锦宝林略作沉吟,简短解释:“那是我初见陛下时穿的衣裳。” 那又怎样…… 宁儿心底小声,虽疑云渐深却不敢再问,依言去了后院的库房,找了半晌,可算将那身衣裙寻了出来。 夏日的衣裙已有大半载未穿,需重新熨烫、熏香,是以锦宝林直至日上三竿才收拾妥当,前脚刚在茶榻上坐稳,徐思婉后脚就进了殿,睃她一眼就先赞道:“宝林今日甚美。” 屋外,花晨月夕一如既往地招呼了宫人们走。但这回由唐榆留在了前院,紧挨着房门,静等吩咐。 “娘子谬赞了。”锦宝林垂首福身,待徐思婉坐定,信就从袖中抽出来,小心地奉给她,“臣妾才学不好,娘子先帮臣妾看看吧……万一打动不了陛下,可就功亏一篑了。” “好说。”徐思婉朱唇微抿,大大方方地将信拆开。 刚读了两行,她却蹙起眉:“这信写的……” 锦宝林神情一紧:“果然不行?” 徐思婉喟叹摇头:“情感浮于表面,既不见对错事的愧悔,也难觅几许对陛下的深情,这要如何打动圣心?” 她边说边将信放在榻桌上,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从前的事情玉妃才是幕后主使,如今你落入如此境地,她却依旧风光,你自然心里不平。可你需得明白,这些事陛下是不知道的,你为保全娘家也不能让他知道,那在他心中这就是你的错,你也只得认下这是你的错。” “既是如此,你认错就需坦诚,总要将愧疚书到极致,才能平息他的怒火。再有这对他的思念……现下不是你抹不开面子的时候,必要写得肝肠寸断才好。” 她的话直令锦宝林心生焦灼。 她们将这日子定在这日,是因这日恰是皇次子元琤满两个月的时日,皇帝念及幼子,才容易心中松动,若过了今天,事情总会多几分困难。 可眼下正日子已然到了,她已没有时间再好生打磨措辞,情急之下更连脑子都是乱的,即便明白徐思婉的意思也难静心去写。 徐思婉将她的焦急尽收眼底,不慌不忙地任由她急了会儿,才慢吞吞道:“不然这样,我来说,你来写。我好歹与陛下情谊深些,又是险些受害的那一个,措辞起来或许反比宝林在行。” 锦宝林双颊一红,低了低头:“那就……就有劳婉仪了。” “唐榆。”徐思婉扬音一唤,唐榆就进了屋。徐思婉吩咐他研墨,他行至书案边,不过多时就已磨好。 锦宝林坐去书案前,落座提笔,手都紧张得轻轻在颤。徐思婉思忖半晌,语句一字字道出,先是愧悔之言、又是思念之语,果然比锦宝林先前所书的深沉许多。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5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