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忠无声地吸了口气。 他自幼进宫,在宫中的时间长了,见多识广。 依照大魏一朝的宫规,嫔妃自戕是重罪,可宫中的日子这般辛苦,活不下去的人总是有的,他便也听说过几桩这样的旧事。 诚然,那都是先帝的妃嫔,缘故也各不相同,但自尽的嫔妃大多会给自己留一份体面。如先前的陶氏那般临死还歇斯底里地想要拖人下水的,反倒是个奇景。 所以这些自尽的嫔妃大多会精心梳妆一番,再换上一身不同寻常的衣裳——有些是手里最隆重的那身衣服,有的是象征身份的朝服,还有的想存些念想,就会如锦宝林这般换上与天子初见时的衣裳。 王敬忠心下一叹,转身又扫了眼,见皇帝还正忙于安抚倩婉仪,便躬身折回去,拱手道:“陛下,此地不祥,婉仪娘子也吓坏了,还是莫要久留的好。这边的事,交给下奴打理吧。” 皇帝嗯了一声,便揽着徐思婉离开。她似是哭得有些脱了力,每一步都挪得艰难,走出院门时又不自觉地回首望了眼院中,他下意识地伸手又捂她的眼睛,却不知她并非看向锦宝林的卧房。 她只是看了眼院角处通往后院的那道小门,门下阴影中,月夕会意地颔首,无声地退回后院。 皇帝将徐思婉送回拈玫阁,原有意多陪一陪她,但锦宝林自缢的消息犹如炸雷般在宫中传开,不仅惊动了皇后,连太后太妃们也有心过问。他便不得不暂且离开,去向太后回话。 他走后又等了一会儿,花晨与月夕才回来。彼时徐思婉已全然平静下来,她坐在茶榻上神色清冷地拂去脸上残存的泪痕,问她们:“怎的这么久?” 花晨道:“这么大的事,来往宫人都是要被盘问一番的。不过娘子放心,当时娘子不在,奴婢们在后院与锦宝林身边的宫人闲话家常也没什么不妥,御前宫人们问了几句,就客客气气地让我们回来了。” “嗯。”徐思婉颔了颔首,又说,“那些个宫人都嘱咐好了?” “都嘱咐好了,娘子放心。”花晨低垂眼帘。 而后整整大半日的光景,阖宫上下都盯着妙思宫那边的动静。这大约是锦宝林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的关注了,她位份太低,便是有孕之时也不足以让每个人都拿她当回事,这样一死,倒引得人人震惊。 但与旁观者这般热切的看热闹截然相反的,是宫正司、乃至御前宫人们都并不大上心。这倒也怪不得他们玩忽职守,只是徐思婉铺垫得太全,横看竖看都是自尽。哪怕传仵作细查死因,仵作也只得说她确是因那条白绫锁颈以致窒息而亡。 除此之外,又因锦宝林位份低且失宠已久,原就不值得宫里多费什么神。虽然身边侍奉的宫人还要例行盘问一番,但无论御前还是宫正司都无意多耗费什么人手,一时顾不上盘问就只差了两个宦官去将这一众宫人暂且都关在了一个屋子里,无故不得离开。 是夜,锦宝林身边的掌事宦官郑青在屋里踱了一圈,又凑到门边轻叩了两下门。见外面没有动静,他就知看守已然睡了。 他松了口气,这就转身回了屋子当中,招手将众人都唤近。 他虽然也才十七岁,但已是这满院宫女宦官里最年长的一个,又是管事,人人都听他的。于是原本各自坐在墙根下歇神的几人都凑过来,郑青押着音,道:“锦宝林不是什么好主子,如今她没了——我说句没良心的话,对咱们是件好事。” 众人都沉默着,不敢点头,心里却都认可。 郑青警惕地又扫了眼身后那道门,才继续说下去:“这个时候,咱可不能节外生枝。” 当即就有另一宦官露出惑色:“她是自尽,还有什么可节外生枝的?” “你傻啊,宫中是非这么多,哪里说得好?”郑青横了那宦官一眼,转而垂眸,“你们都记着,若有人问起赏钱的事,倩婉仪可没赏过咱,都是锦宝林赏的——咱这么说,才和账面对得上。若不然一旦背上吃里扒外的罪名,指不准锦宝林这自尽就成了咱们的罪过,咱在她这儿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凭什么背这个罪啊?” 众人连连点头:“这倒是。” 宁儿则说:“而且……指不准还会牵连倩婉仪呢。倩婉仪对咱们多好呀,对锦宝林也是仁善的。咱不能这个时候犯糊涂,得平平安安地把这一关过去。” 两个掌事的都发了话,众人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况且不就是个赏银的出处么?又不是什么弥天大谎,锦宝林的死原也和他们无关,他们自不必给自己惹一身腥。 拈玫阁中,徐思婉夜半时分醒来,揭开幔帐见外屋灯火未歇,就知又是谁在值夜。 这倒正好。她便下了床,趿拉着绣鞋往外走。推开房门,却见堂屋并无人影,侧首往外看了眼,才见那道熟悉的背影立在廊下,正负着手望月沉吟。 这样的背影看不出任何为奴的卑微,她不由多看了会儿,忍不住地设想若唐家还在,他又该是什么样。 若唐家还在,眼下的他应也会是一位芝兰玉树般的贵公子吧。 她无声地也走出,站到他一旁。他回过神,侧首看向她:“怎么起来了?” “醒了,就出来看看。”她颔一颔首,抬手触及他的脸颊,问他,“还疼吗?” 唐榆低笑:“你才多大力气?还没走出妙思宫的门,就已没感觉了。” 她抿唇,嗔怪地一乜他:“哪有挨打还嫌轻的?”说罢一睇廊下扶栏,“坐。” 语毕她先一步前去落座,唐榆跟过去也坐下了,当中与她隔了一人的距离。 她凝视着他的神色,又想想他适才对月沉吟的模样,直言相问:“在想什么?可是怕这事会有纰漏,牵连我们?” 唐榆摇头:“宫中冷暖我清楚。从前的冷宫陶氏、如今的锦宝林,都不值得宫中太费心思。况且此事佐证颇多,几乎没有让人质疑的余地,锦宝林就是自尽而死无误。” 徐思婉抿唇颔首,他又道:“我只是在想,将来总不免要与玉妃有一战,该如何办。” 她嫣然一笑,歪头望着他:“那你怎么想?我听听。” 他被她的这副笑意惹得蓦然局促,一声轻咳:“……你若已有打算,就算了。” “说说嘛。”她抱臂,纤弱的后脊倚向廊柱,“随便聊聊,哪来这么多顾虑。” 他凝神:“近来在两国之间的事上,鸿胪寺出力颇多,若莫尔也有所收敛,这是大功一件。至于锦宝林的父亲贪污钱粮、玉妃知而不报,这错处则可大可小。在现下这样的情形下,陛下难免念及玉妃娘家的功劳,这点小错申斥两句也就过去了。玉妃若再借着锦宝林的死悲春伤秋一番,陛下或许还要觉得她从前是做人留一线,为着姐妹情分才犯了糊涂,实难伤其根基。” “确是如此。”徐思婉缓然颔首,又笑了声,“所以我也头疼。啧,这么好的把柄若不能深捅她一刀,我难受;可若放在手里平白浪费了,我更难受。什么争宠都不提了,就光说锦宝林落水那件事——但凡我警惕少一点就要吃亏,这仇我可还记着呢。” “嗯。”唐榆含着笑,忖度了半晌,问她,“若莫尔的事,你可清楚?” “听说过一些。”徐思婉一边回忆,一般缓缓言道,“好似是说……若莫尔对我大魏称臣多年,年年纳贡,绝无二话。但前年新王继位,颇有野心,当即便开始试探朝廷。三番两次之后,愈发不做掩饰,现在甚至已动了起兵的心了?” “是。”唐榆点了点头,“明面上是这些事情,但若追根溯源,也不全是野心驱使。” 徐思婉美眸在他面上一定:“怎么?” 他道:“若莫尔人以放牧为主,国境之内,几乎尽是草原。但放牧若无节制,牛羊日日啃食操场,新草来不及生,草原便会慢慢化为沙漠。” “沙漠多了,沙暴无情。牛羊、百姓都会死伤许多。人们为了糊口,只得倾家荡产地再养新的牛羊,可新的牛羊又需寻草来啃,如此循环往复,草愈发的少、沙漠与沙暴愈发的多,牛羊养得愈发艰难,百姓手里的钱也就愈发留不住了。” “原是这样?”徐思婉目光一凌,在夜色中吸了一口凉薄的空气,“若是这样,这事便怪不得若莫尔新王的一己野心。他是一国之王,但凡有点出息,就总要为子民搏一条活路的。” “是。”唐榆点点头,“所以不论鸿胪寺用什么办法暂时安抚住了他们,只消若莫尔人依旧活不下去,这安抚就只管得一时,管不了一世。我觉得……他们的下一次异动甚至不用等上太久,那样的地方,沙暴年年都有的。只消再来一次,他们就又要为生计发愁,国泰民安的大魏也就会再度成为他们眼中的肥羊。” “到时战事一触即发,将士们在沙场上以死卫国,玉妃的瞒而不报就会是重罪了。” 他说到最后,眼底沁出一抹冷冽的寒光。徐思婉将那份寒冷尽收眼底,静默须臾,却说:“可若玉妃也对这些心里有数,只怕也会尽力寻个合适的机会将此事先禀上去。哪怕她不自己开口,只消朝中有人向陛下禀明、让陛下心中有数,也足以让这话柄烟消云散了。” “不错。”唐榆长缓一息,“所以我方才就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玉妃绝口不提此事,能让她拼着风险赌一场,将这事懒在肚子里,直至我们抓住时机将它捅出去,换天子一怒。” “啧。”徐思婉稍稍仰首,望着夜色笑起来,“让一个人闭嘴,无非三种办法。一则杀了她,这我们现在办不到;二则有个足够大的威胁,三则是足够大的诱惑……” 顺着她的话,他们一并陷入沉思,直至又一阵夜风掠起,在墙边刮起一重短暂的呜咽,激得徐思婉禁不住地打了个喷嚏:“阿嚏——” 她以右手及时掩住口鼻,唐榆伸手,在她左手上一攥:“这么凉。”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就径自站起身,仍没松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她回屋:“你穿得太少,不该出来。” 徐思婉不与他争执,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可他走得太急,经过门槛时她不及反应,脚下无可避免地一跌。 他有所察觉便立即回身将她一扶,扶在她双肩上的手隔着寝衣为她带来一抹暖意。 徐思婉怔怔抬眸,在一片昏暗中迎上他的双目。他们四目相对,他有一瞬的失神,继而蓦地别开脸,双手也同时松开。 徐思婉亦别开眼睛,视线落在鞋间上,深缓了一息平复心神:“是挺冷的。” “……快回房睡吧。”他道。 可她同时却在说:“我去沏壶热茶来。” 说完,她匆匆走向卧房,好似并未听见他的话。
第49章 锦嫔 次日天明, 宫正司就将整理好的案卷送进了紫宸殿。这样的案子总是结得极快的,案卷也并不厚。可饶是这样, 皇帝忙于国事, 也没心思细看,便由王敬忠简明扼要地禀奏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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