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信至一半,锦宝林却抬头,面上带着些不自信,迟疑道:“婉仪娘子,这些言辞摆在一起,是不是太……” 徐思婉只作不解:“怎么了?” 锦宝林摇头:“也没什么……只是读来似乎过于哀戚,直像遗书。” “若真能像遗书,便就真能打动人了。”徐思婉失笑,“人都会怜悯弱者。世间凄惨万般,也的确总是将死之人更易引人怜惜。若宝林的信读来让陛下觉得心如刀割、不自禁地担忧宝林会熬不住这凄苦,何愁他不会来看宝林?” “还是婉仪娘子通透。”锦宝林稳住心神,继续落笔。 不过多时,一封长信写罢。徐思婉接过读了一遍,就将信装进信封,由锦宝林亲自在信封上书下“陛下亲启”四个字,再郑重其事地封了蜡。 “有劳娘子了。”锦宝林将信双手奉给她,徐思婉衔笑接过,就往外走。 锦宝林有意相送,可她却走得快了些。锦宝林刚至堂屋门口,她已行至院中将信放在院中石案上,又拿起案上的一只瓷盏,将信压住。 锦宝林见状一愣:“娘子为何……” 不及问出,一只大手骤然从身后袭来,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向房中拖去。 “唔……唔……”锦宝林双目圆睁,死死挣扎,却哪里挣得过身强力壮的宦官,双脚乱踢间已被拖回内室,被狠狠摔在地上。 她一阵目眩,稍稍回神即要向外跑,却被一条白绫死死勒住喉咙,一分一分,勒得更紧。 她很快就喘不上气了,四肢百骸都发了麻,力气便也渐渐消散,纵使再想活,手也还是缓缓从那白绫上垂下来。 徐思婉平静地站在院中,淡然回眸,静听房中那本就微不可寻的挣扎声渐渐转小,朱唇勾起一弧妖艳的笑。 她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发髻上的一支金簪,信步而出,不多时就到了紫宸殿。皇帝刚下朝回来,正也清闲,她就直接入了寝殿去,摆了一副不大好看的面孔。 “怎么了?”他拉住她的手,问得温柔。 她面上恹恹的,咬了咬唇:“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恐要惹陛下生气。” 他好笑:“你何时惹过朕生气了?偶有一次朕倒觉得也好,先说来听听。” “臣妾、臣妾适才去探望锦宝林,说起今日是皇次子满两个月的日子,求臣妾请陛下去看看她……”她将下唇咬得更紧了下,神情愈发苦涩,“臣妾一时心软就、就自作主张地答应了。” 说罢,她从他怀里挣出,娇柔无限地跪到他的脚边:“这事是臣妾不好,陛下若是生气,便冲臣妾来吧。” 他一声叹息:“怎么就心思这么好?她可是害过你的。” 徐思婉缓缓抬头,泪盈于睫:“得饶人处且饶人,见她处境如此,臣妾恨不起来了。” 相处越久她越知道,他受不住她的眼泪,更受不住她流着眼泪发善心。他是在外面杀伐果决的男人,这样与他截然相反的纯善便反倒能打动他,让他无力拒绝。 ——大约是因在这样的时候应了她的这些小事,就能让他自欺欺人的相信自己也是善的。 她便愈发地会利用这样的情绪去抓机会,见他神情稍有松动,她即续言道:“臣妾也不后悔应了她这事,陛下就……就去看看吧!只去看她这一眼,只当是顾及皇次子的面子。皇次子虽养在肃太妃膝下,却尚未定下养母,阖宫上下眼中他都仍只有锦宝林这一个母亲。陛下如此冷待锦宝林,只怕皇次子也要被宫人怠慢……” 她说得苦口婆心,多么不计前嫌,多么温柔敦厚,就像一尊活菩萨,只要众生过得好,她就无所谓自己受过什么苦了。 “罢了。”他无可奈何,伸手搀她起来,“不为皇次子,只当是为了你,朕去看看便是。”
第48章 自尽 徐思婉这才破泣为笑。 她的喜忧显得那样真挚单纯, 齐轩愈显无奈,便摇摇头, 唤宫人进来服侍她洗了脸, 又重新梳妆。 妙思宫那边一切已成定局,徐思婉无需着急,不紧不慢地将一切都料理妥当了, 才陪皇帝一同出了门。 路上,她拉着他的手,轻声劝道:“锦宝林在宫中闷得久了,又积郁成疾, 性子不免躁了些。若一会儿有失礼之处, 还求陛下包涵几分,总不好在皇次子满两个月这样的日子, 再责罚他的生母。” 他颔首:“朕心里有数, 不会与她计较。” 她便笑一声,抱着他的胳膊, 侧颊向他靠了一靠。这小猫儿撒娇般的亲昵惹得他也笑起来,遂将她揽住,才又继续前行。 步入妙思宫宫门时,四下里正起了一阵风。 这样的风在春日里本也常见, 但在备受冷落的妙思宫中总会有一种格外的冷寂。徐思婉慨然一叹, 颇是触景伤情的模样, 却也并未说什么,只继续与往锦宝林的住处走。 再走进锦宝林的院门,四下里可算多了些许“人气儿”。她到底是妙思宫中仅有的一位嫔妃了, 就算再失了圣意, 也还有宫人日日侍奉, 比不得那些空置的宫室疏于打理。 二人定睛之间,便间一封信放在院中石案上,用瓷盏压着。前院里别无旁的宫人,唯唐榆与宁儿候在房门前,见圣驾亲临,忙上前迎驾。 唐榆与宁儿行至皇帝面前齐齐下拜,徐思婉黛眉轻蹙,睇着唐榆:“不是让你开解开解锦宝林,怎的出来了?” 唐榆拱手:“宝林娘子说想睡一睡,不愿房中留人,下奴就退了出来。又怕宝林娘子睡时别有吩咐,下奴却不便进去,便唤宁儿姑娘一同过来候着。” 徐思婉黛眉却蹙得更深:“催我去请陛下,她却睡了?”她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皇帝的神情,他眉心微跳,已有所不快。 她只作未觉,美眸一转,视线又落在那石案上:“那是什么?” “是宝林娘子给陛下的信。”唐榆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垂眸禀得十分平稳,“娘子说若陛下肯来,请陛下看便是。” 此语一出,就令事情无形之中透出了一种诡谲——一个失宠已久的嫔妃,请托宠妃去请圣驾前来,自己却支开宫人独自睡了,又留了一封信给皇帝看。 徐思婉略微一怔,似是忽而察觉了什么,几步走向石案,将信拿起,慌得顾不得那是给天子的信件,颤抖着就要拆信。 可她的手颤得太厉害,又好似发了软,试了几次都没能拆开。 齐轩亦觉不对,目光凝起,却无意理会那信,声音一沉:“王敬忠。” “诺。”王敬忠即刻会意,挥手唤了几名宦侍一并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堂屋,一片宁静祥和。几名宦官便未多作停留,脚步向左一拐,推开卧房的门,又绕过屏风,抬眸之间都惊得脸色一白。 那间透出颓靡之气的卧房里,锦宝林高高悬在梁上,一方绣墩在脚下翻倒。她面上妆容精致,眼角犹挂着泪痕。 她身上那袭蓝花纹的齐胸襦裙不大合这个季节,料子极轻薄飘逸,应是要等到再热些的时候才会穿的。 王敬忠乍看觉得这衣裳有些眼熟,细想却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忽而一阵风吹进来,那轻薄飘逸的料子被清风拂动,宽大的裙摆像一把伞一样鼓起来,牵得锦宝林的身子一晃、一晃。 王敬忠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却很快定住心神,喝了声身后被吓住的宦官们,命他们将人放下。 院中,徐思婉怔怔地定立在石案旁半晌,某一瞬却忽而回神,触电般地立时有了反应,快步走向房门。 “阿婉!”齐轩箭步上前想要拦她,却迟了一步,行至廊下时她袖缘柔软的布料刚好滑过他的指尖。几是同时,她已迈进门槛。 她半步未停地步入卧房,下一瞬,闷响重重响起! 她离屏风太近,一时浑身脱力,下意识地就抓向了那道屏风。可屏风那里吃得住力气,顿时重重倒下。王敬忠正打算出去复命,转身见状不由一惊,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婉仪娘子……婉仪娘子珍重!” 紧跟着,皇帝的身形也出现在门口。 因屏风翻倒阻住了门,他一时停了脚。抬眼扫见尚不及被放下的锦宝林,不由神情一滞,接着,他就注意到跌坐在地的徐思婉。 她被吓坏了,脸色惨白,浑身都在颤栗。眼睛却偏生挪不开,直勾勾地盯着锦宝林的方向,薄唇翕动不止。 “阿婉。”他再顾不上那屏风,索性一脚踏上去,俯身伸手,挡住她的眼睛,“别看了,朕带你出去。” 语毕他就抱她,她的身子沉沉地往下坠。所幸她原也没有多重,他不管不顾地将她打横一抱,马上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走出外屋,冷风吹得她打了个激灵。她好似这才缓过来,柔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刚才……”她颤抖得更厉害了,“刚才她还好好的!” 只一句话,她泪水决堤,珍珠般的泪涟涟而落。齐轩一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只得先将她放在廊下落座,她却即刻弹起身,几步闯至唐榆面前,手一扬一落,干脆地掴在他脸上。 唐榆未敢躲闪,连忙跪地:“娘子息怒……” “你、你是怎么当的差……”徐思婉禁不住地一声抽噎,“这么大的事,你一点都不知吗!” “下奴没听到任何动静!”唐榆道。 说话间,王敬忠已交代好里头的宦官如何安置锦宝林,正出门来。抬眼望见徐思婉正斥责唐榆,没有插手,自顾上前向皇帝回话:“陛下,锦宝林在脚下的绣墩下垫了被褥……是以踢翻时没什么声响。” 齐轩长缓一息,上前将徐思婉紧紧搂住:“好了。”他温声安抚她,她原还愤慨地盯着唐榆,他将她强按进怀中,手掌轻抚她的后背,“好了。” 这样的时候,宫人之间总是愿意相互卖个人情的。王敬忠就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色,示意唐榆先退了下去。 徐思婉怔忪地被他圈在怀中,滞了半晌,哭声再度一声声漫上来:“她怎么会自尽……她怎么会自尽!这是皇次子恰满两个月的日子啊!” “别难过了。”他宽慰着她,口吻却有些无力。 王敬忠略作沉吟,向侧旁走了几步,停在了宁儿面前:“锦宝林今日,可有什么异样?” 宁儿本也吓坏了,适才一直愣着才得以站在那儿。眼下被他这样一问,宁儿脚下骤然打软,猛然跌跪,接着却露出满目茫然。 王敬忠皱起眉,嫌这丫头太笨。但也看得出她年纪尚小,想了想,换了个问法:“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古怪的地方?比如说了什么话、有什么平日没有的吩咐?” 宁儿脑中一片空白,木然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忽而点头:“有……” 她开口才觉自己竟莫名哑了嗓子,咳了声,才续道:“娘子今日……今日好似性子突然好了许多,晨起梳妆花了许多工夫,还、还专门让奴婢去为她寻一身齐胸裙。奴婢原想开柜子找,可她说那是夏装,多半收在了库里。奴婢担心她冻着,劝了两句,她说、她说那是她初见陛下时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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