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上升,夜色深沉。四人议定几件大策,开始讨论朝上琐事。谢无恙饮尽杯中茶水,作了一个揖,缓缓道:“实在抱歉,已近亥时,我该回宫了。” 另外三人俱愣了一下。皇太子以往都是最后离开的那一位,今日仿佛忽地换了个人,竟第一个提出要走。 谢珩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我才发觉,在座几人里,无恙是年纪最小的,却是唯一有了妻室的。是宫里那位催着回去吧?” 谢无恙敛眸微笑,静静颔首,再笑着回道:“如珩什么时候娶妻?父皇常催你尽快纳妃,你也没什么动静。” “我?”谢珩笑着摇头,“我年纪不轻了,哪家姑娘能看得上我?” 他这话说得过分谦虚。温亲王是当今天子的最年幼的皇弟,又在江南温养多年,再加上他性情平和,看着极为年轻,是一位谦谦如玉的青年君子。长安城里爱慕他的姑娘,多得能排着队把曲江围上一圈。 谢珩似是念及了另一件事,又说:“永嘉不日将礼佛归来,长公主府又要热闹了。我会带沉壁去见她,你得空也须带你宫里那位去拜会。” “好。”谢无恙颔首。 永嘉是长公主谢琅的封号。自当朝天子登基以后,永嘉长公主为祈求国运昌隆,出城往观音禅寺礼佛多年。天家诸子都很少见到她,与她并不相熟。谢瑗是公主,有朝一日也将会是长公主,谢珩要带她去拜见现在的长公主,算是牵线让两人熟络起来。 谢无恙出温亲王府前,先去了一趟后堂小厨房,包了一袋冻酥花糕带走。洛十一在偏门的马车上候着,两人一齐前往崇文馆换了衣服,同长盈夫子道过别,然后乘坐停在正门口的马车离开。 皇太子从崇文馆回到东宫时,恰好撞见太子妃在宫墙下跃跃欲试。 两人对视,同时愣了一下。 姜葵正打算趁谢无恙不在的时机翻出宫墙,前往东角楼书坊给祝子安递信,却极为巧合地遇上了谢无恙回宫。 “你……”谢无恙望着她,“跟我来一下。” 他拉着姜葵回到寝殿,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只点了一盏小灯,伏在案前为她画了一张草图。 姜葵接过那张纸,上面详细写着一条从东宫离开、前往外郭城的隐蔽路线。 “用毕毁之。”谢无恙低声说。 他拉开一扇窗,目送着她翻出去的背影。 晚风吹动他的袍角,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慢慢勾起唇角,无声地垂眸笑起来。 - 姜葵在书坊没见到祝子安,托付柳清河送信后便走了。她回来时,寝殿里还留着一盏小灯。灯下放了一包冻酥花糕,沁甜的糖汁微微有些化了。 床边的榻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榻上的人似乎已经睡熟了,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 于是姜葵蹑手蹑脚地关上窗,赤足走到案几前坐下,把谢无恙画的那张路线图放在烛火上烧尽了,然后吃完了那包花糕。接着,她静悄悄洗漱完毕,换上一件素纱睡袍,轻轻吹灭了小灯,在床上躺下了。 躺了一会儿,她又翻身起来,走到那张榻前,犹豫了一会儿,帮沉睡的人掖好了被角。 他睡得很安静。被子边缘抵住线条流畅的下颌,一直遮到微微发红的耳廓,长长的睫羽垂着,在下方落了片浅影。 “好吧。”她很小声地说,“这一次真的原谅你了。” 她终于回床上睡下了。 在顾詹事的眼里,皇太子与太子妃吵了一日的架,到了夜里忽然和好了。太子妃被皇太子拉着进了寝殿,关上了殿门,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最后,寝殿里的一盏小灯熄灭了,窗纱黯淡了下来,两人大约同时入睡了。 他微微一笑,深感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民间俗语确有几分道理。 作者有话说: 顾詹事:我磕的cp果然是真的。
第39章 摸头 ◎你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 姜葵在第三日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她是在送往东宫的成摞信件里发现这封信的。祝子安还是与往常一样, 随意地把一张桑皮纸插进一大堆寄来的信件里,简直毫不在意她是否看得到。 信纸正面是那个人神采飞扬的字体:“忙。” 一个字,言简意赅, 仿佛他这些日子里真的十分忙碌。 姜葵轻哼一声, 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烫了烫, 涂鸦般的大小符号渐渐显露了出来。 她把藏在木匣里的那本小书翻出来,在书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对照着书上的文字与纸上的字符,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祝子安的信。 祝子安回了一封长信。他支持姜葵的大部分猜测, 也判断岐王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温亲王谢珩或者皇太子谢康本人, 并认为岐王与白头老翁之间达成了某种合作。 但是对于究竟是何人想要在大婚前暗害姜葵这一点, 他回复了一句“此事疑点颇多”,字里行间体现出某种犹疑,似乎认为岐王未必是幕后主使,但白头老翁必定参与其中。 他还详细写了近日来追查白头老翁之事的进展。这名新秀中间人藏得极深, 应当是宫廷中人, 能凭借权势来掩盖行踪。另外, 此人很可能参与了这些日子里南乞北丐之间的械斗冲突, 隐隐试图侵占蒲柳先生的势力范围。 信里,祝子安对白头老翁的敌意极大。姜葵几乎可以想象这个人在说出“誓要击败此贼”这类话时的挑衅神情。 她忽然有点想看一看。 其实书信交流才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相识的八年里,他们总是或隔着信纸、或隔着屏风, 从不相见也从不靠近, 是彼此最为亲切又最为陌生的密友。 上个月以来,两人连续会面了好几回,这反而是一种异常现象。 即便在一月内如此频繁地相处, 他们之间却唯有两次真正的相触, 一次是在马车里她一把握住他抬起的手指, 另一次是在陵寝里他轻轻捂住她的耳朵。 在大婚后的那个夜晚,两人默契地恢复了彼此间的距离。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像被雨水冲刷洗净了,他们重新变回最重要的挚友与同伴……其实,他们也根本不曾突破过这种关系。 于是,那个“想要见他”的念头只是很快地闪过,被深深埋入不曾明朗的心底。 姜葵收好那封信,捧起一叠整理好的文书,乘小轿前往蓬莱殿见棠贵妃。 她在整理东宫文簿账册时遇到了一些难题,谢无恙在此事上全然不通,给不了她什么帮助,因此她计划向棠贵妃咨询建议。 蓬莱殿内,沉香淡淡,棠贵妃梳了一个慵懒的发髻,斜斜倚在美人榻上。她微笑着,可是神色间隐约藏了几分憔悴。 “小姑,”姜葵关切地问,“你近日可好?” 棠贵妃有些疲倦地揉着眉心:“只是害喜略有些不适,隐瞒怀孕一事实在辛苦。我一时间寻不到信任的御医,能为我调理出合适的去子药。” 姜葵愣了下:“在太医署不是有一位郑太医常为小姑看脉吗?” 棠贵妃轻轻叹息一声:“后来查出,在我的避子汤里做手脚的,正是此人。” “怎会如此……” “此人也是无奈,裴太后以他的妻儿性命作为要挟,换一次在御赐汤药里动手的机会。”棠贵妃摇头,“他对不住我,在我怀孕之事上守口如瓶,至今只有我最心腹之人知道我已身怀龙种……趁着无旁人知晓此事,我还来得及去掉这个孩子,挽回局面。” “然而,”她叹息,“太医署内再无可信之人。” 姜葵想了一想:“小姑,我认识一人,极善医术,或可帮忙调制一份去子药。这样一来,就不用惊动任何宫里人了。” “你说的是何人?” “此人姓沈,坊间都唤他沈药师。” 棠贵妃眸光微动,似是忆起了一件往事:“姓沈……十数年前,太医署内曾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御医,也姓沈,名清,字子澹,于八年前致仕离宫,再也没有了消息。小满,你确定此人不参与宫廷之争?” “江湖规矩,不问来处。”姜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但确定他是可信之人。前段日子,他曾医治过我的一位友人。” “好。”棠贵妃颔首,“那要麻烦这位沈药师了。” 谈完此事,姜葵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向棠贵妃征询管理东宫庶务的建议。棠贵妃一一听完,耐心地指点了她,最后隐隐有些忧心地说:“小满,既然有人能在我的蓬莱殿里动手脚,你是否想过,这些年里,很可能有人在东宫动过手脚?” 姜葵缓缓点头:“我正在暗查此事。小姑是怀疑,谢无恙的病可能是人为?” “可能。”棠贵妃慢慢道,“皇太子身患寒疾、寿不过二十的传言,始于敬德五年的那场秋日宴。” “那晚,他在席间失手打翻了酒樽、旋即昏迷不醒多日,此后宫里传言一度沸沸扬扬,圣上压都压不住。” “自那日之后,太子党势弱,岐王党崛起。储君不能继位的传闻,由是一直传到今天。我原本以为这话是岐王党放出来的,一直对此传言半信半疑,如今你既嫁与谢无恙,得到了他对此事的亲口承认……想来,圣上必定早已知道此事为实。” 她叹道:“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圣上愿意培植太子党以制衡岐王党……这样看来,圣上如此信任太子,是因为知道他活不过弱冠,根本不能构成对帝位的威胁。” “他对亲子,也要如对棋子一般利用么……”她低低地说,思绪渐渐飘远。 “世间真会有注定活不过二十的病么?”姜葵摇头,“我不信。除了地府阎王,谁敢断定他人的死期?” “况且,这些日子看下来,谢无恙似乎除了嗜睡、咳嗽以外,仅仅是远比常人畏寒而已。我会彻查东宫,查出此病是否人为,然后找到治好他的办法。” 棠贵妃似是被她的神气感染了,重又微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家小满是小福星,你的夫君定能长命百岁的。你嫁与他这些时日,可还算喜欢他?” 姜葵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另有一事,小姑要同你讲。”棠贵妃替她理了理鬓发,继续道,“距离谢无恙弱冠,粗算尚有两年。眼前的要紧之事,是下月的秋狩。” “秋狩?” 棠贵妃颔首:“以往,谢无恙多年抱病,秋狩从来不去。但这是一个献功的绝好时机,不可错过。我听闻太史令观日月星辰之变,推测今秋将有白鹿出没。白鹿乃是帝王祥瑞之兆,若是有皇子能猎到白鹿献于圣上,能得一份大赏。东宫势弱多年,此为良机,你要敦促谢无恙,今年不可不去。” 姜葵应了她:“好。” “还有,”棠贵妃迟疑了一瞬,似是在斟酌措辞,“我有一句话,须得你帮我传给谢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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