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葵剜了他一眼:“三兄,别寻借口。你身为将军之子,连一个病人都打不过,是不是应当自我反省一下?” “他真不是装的?”姜原喃喃道。 “不太确定。”姜葵缓缓摇头,“他确实抱病,不过时而是真的,时而是装的……我观察了他一个月,还未有完全的把握。” 一队人继续朝着远处山脊上的连绵营帐行去。谢无恙又在马车里睡觉,整个人斜倚在车厢壁上。车轮经过石砾,滚起一阵颠簸,盖在他身上的狐裘滑了下来,厚厚地落在膝间,叠成毛茸茸的一团。寒风从窗帘外吹进来,打在他衣裳单薄的肩头。 姜葵叹了口气,探身过去,把狐裘拉起来,重新盖在他身上,仔细将衣角塞到肩后,一寸寸地掖进去。她认真盯了他一会儿,他的面庞透着红润,连耳垂都渐渐红了。 他应当没有发病,只是单纯地犯困。这个人似乎只要逮到机会就能睡觉。 自入秋以来,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状态,有点像是民间俗语所说的“秋乏”,又有点像即将进入冬眠的某种小动物。 皇太子与将军府的车队停在了秋狩营地的最中央,公主皇子们俱已到了。 皇长女谢瑗同温亲王谢珩坐在一处说话,三皇子谢宽拢着袖子站在旁边的角落里,那里头大约藏着他的那些卜算的玩意儿。年纪小的四皇子谢初被一位嬷嬷抱着,尚在睡梦中。 岐王谢玦与岐王妃裴玥率先迎过来,朝下车的皇太子与太子妃行礼。 尽管岐王与太子在任何地方都针锋相对,却在每次见面时皆表现得像是兄友弟恭的最佳典范。谢无恙披着狐裘走下马车时,神色略有几分疲倦,谢玦便面露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还声称要送他一份千年参茸,以作滋补养神之用。 裴玥朝姜葵盈盈一笑,作势热情地拉着她的手,闲聊一阵,转身递出一杯热酒,笑道:“妹妹,晨间有些寒意,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可好?” 姜葵接过酒,却不喝,只微笑着与裴玥搭话。她深刻记得上回裴玥递给自己的那杯酒里被下了合欢药,害得她差点与自己的夫君提前圆房。 自那日起,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喝这笑面虎递来的酒了。 四人寒暄过后,谢玦借口另有他事,带着裴玥往营帐深处走了。他们携手离开的路上,谢玦脱了身上的大氅,小心地披在裴玥的肩头,温声道:“夫人,天冷,仔细着凉。” 谢无恙捧着暖炉看了一会儿,一只手搭在狐白裘上,偏过头静静望着自己的夫人。 姜葵愣了一下,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问询的神色。 “我不怕冷。”她缓缓道。 他默默地裹紧了裘衣。 不久后,赭黄色车队由远及近而来,白泽旗、朱雀旗在先,玄武旗殿后,浩浩荡荡的旌旗翻涌成一条舞动的长龙。 身穿魏紫色蟒袍的宦官在前方高声宣告:“御驾到——” 以皇太子为首,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齐齐拜倒。层层叠叠的衣袂交织成海,金黄色的草穗在无数起落的身影之间飞扬。 敬文帝自天子金辂上徐徐走下,扶起前方的皇太子,微笑道:“都平身吧。” 无数伏倒的人影一列列重新站起,如同风吹麦浪,荡起千层波涛。 敬文帝望着皇太子稍显苍白的脸色,抬手替他扣紧了那件狐白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目光慈爱地落到他的面庞上,和蔼地说:“无恙,天气转凉,你身体不好,以后都不必行此大礼了。” 天子的语气实在宠溺,明确表明了他对这位体弱嫡子的偏爱。文武百官都将这句话听进了耳里,离得最近的岐王谢玦更是听得真真切切。 他不露声色地敛眸,将一抹不甘的情绪藏进眼帘下。 这时,侍立在一旁的宦官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宣告:“太史令夜观天象,预知今秋有白鹿出没,此乃帝王祥兆,猎之者,当大赏。” 一应礼毕,王公贵族们的队列各自散去,前往远方山林里狩猎。 谢无恙半含倦意地捧着手炉,正走回马车里取暖,忽然有岐王的车队从背后经过。 裴玥坐在谢玦的马上,被她的夫君一手揽在怀里。她在与姜葵擦肩而过的刹那间,蓦地探身下来,扬唇浅笑:“妹妹,白鹿必是我们的。你的夫君怕是连马都不能骑吧?” 说完,她没等回答,与谢玦一道扬长而去。 谢无恙停住,长叹一声,预感到自己睡不成觉了。 果然,他的夫人冷冷地在背后喊:“谢无恙!回来!” 少女的声线清脆动听,含着一分怒火中烧的意味。 “夫人。”他温和地说,“别生气。” 他朝身后颔首,一名东宫侍卫为他牵来一匹白马,恭敬地把缰绳递到他的面前,然后接过他手里的暖炉。谢无恙挽住缰绳,手指轻轻抚过鬃毛,抬眸望了一眼马首。 “我们走。”他回望着自己的夫人,“去猎白鹿。” 漫卷的天光下,他翻身上马,绯衣轻振,如云的衣袂在长风里纷飞。 身后的少女也提枪上马,接过一把长弓,搭在马背上。她迎着天光扬起脸,任凭秋风卷起满头青丝。 束发的红绳在风中翻飞,一抹锋利的红摇曳着,恣意张扬地划破弥天秋色。 两匹马飞奔在金红的山野间,背后是声势浩大的天风。 - 御帐前,一队侍卫往返禀报秋狩所得,两名小官正在疾笔速记。 “岐王府,白兔五,麋鹿八。” “温亲王府,鹞一,白鹘二。” “将军府,兕与雉各六。” “东宫,麋鹿十六。” 速记的小官愣了下,其中一人顿了笔,抬头问:“东宫多少?” 又一队侍卫奔驰而来,禀报道:“东宫,麋鹿十八。” 小官睁大眼睛:“一会儿功夫,又多了两?” 他埋头记录完毕,转头对自己的同伴喃喃道,“不是说皇太子常年抱病,素来不参与秋狩吗……今晨圣上不是还说他身体不好,特意许他不必行大礼吗……怎么东宫突然间得了这么多猎物……” “那不是还有出身将军府的太子妃么?”他的同伴打岔道。 小官拼命眨眼:“你不曾听闻吗?太子妃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病弱美人,听闻两月前秋日宴上,她献了一曲剑舞,结果当晚就病倒了呢……还是皇太子送她回的府……” “上月,皇太子大婚的时候,”他极小声地说,“坊间还有许多人调侃这是一对病弱夫妻呢……” “快闭嘴快闭嘴。”他的同伴赶紧捂了他的口,“贵人的事,怎么敢妄议?” 两人一齐闭了嘴,深深埋下脑袋,笔耕不辍地记录着。只听见又一队侍卫来报:“东宫,麋鹿二十。” 这名小官闻言大惊,忍不住对同伴耳语:“这真是皇太子猎的?” - 这确实不是皇太子猎的。 他悠闲地坐在马上,一手扣住缰绳,一手搭上暖炉,静静凝望自己的夫人拉弓如满月,一箭射穿一只麋鹿。 面前的娇俏少女仿佛有千钧之力,挽弓搭箭的动作轻盈,却透着凛然杀气。 “殿下……娘娘不愧为将军之女,有百步穿杨之功。”嗖嗖的箭声里,皇太子身边的侍卫长不禁赞叹。 谢无恙无声地笑了一下,低低地说:“那你是没见过她力敌千斤的样子。” 他想要喊住姜葵,让她停下来歇一歇,倏忽听到林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野兽,也非风声……而是许多人的脚步声! 姜葵比他更早察觉了那个声音。那段脚步声整齐划一,并不夹杂马蹄声,绝非出自往返禀告秋狩所得的侍卫队,而是来自一支完全陌生的队列。 其中隐隐有弓弦绷直的响声。那极可能是一支弓箭队! 她收了长弓,轻拍马背,转到谢无恙身边,抬手缓缓拔出长枪,以征询的目光望向他。他也回望着她,微微颔首。 “似乎有人要杀我。”他低声说。 “竟然有人敢在此处杀你?”姜葵拧眉,“这里可是皇家禁苑、天子猎场。” “没什么奇怪。”谢无恙平静道,“普通人不敢动我,要杀我的必定是权势滔天之人。他敢杀我,便无所谓在何处动手,自有办法掩盖踪迹。” 皇太子侍卫队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渐渐聚拢起来,围成一个紧实的圈。由于此行乃是出猎,侍卫队人数不多,并且皆未着甲,仅带了极少的武器。他们拔出刀剑,拱卫着太子,人人神色警惕。 姜葵挡在谢无恙的面前,手握长枪,枪尖指地,锋芒流转。 她的身后,他扣住腰间剑鞘,缓缓推出一寸。 - 秋日的阳光里,一行野雁掠过清朗无尘的天空。 将军府的队列在平野上飞驰。姜葵的长兄姜峦在马背上张开大弓,朝天空射出一箭。 长箭发出呼啸的破空声,惊得野雁吱嘎乱叫着四散而开。其中一只发出长长的悲鸣,从天上笔直跌下。 “驾!”姜峦拍马向前,脱出队列,赶往前方,欲拾走那只受伤落地的野雁。 此时另有一支浩荡的队列从林中转出,盛大的旌旗在风中鼓鼓作响。 野雁恰好落在了队列前方。一架凤鸾玉辂在一面翠色长幡下停住,青缎白玉,镂花饰金,下垂五彩流苏,华贵车首绘满繁花似锦。 姜峦勒马止步,翻身而下,在队列前抱拳行礼。 玉辂上走下来一身华服的女人。她扶了扶满头金簪珠钗,华美的裙摆经过倒伏的草叶,停在姜峦的面前。她低头静静扫了他一眼。 “孩子,过来。”她淡淡道,声音雍容自如,“取来那只野雁,奉在本宫膝下。” 作者有话说: 猜猜她是谁qwq 注:《唐六典》:“凡车驾初入,则率其属以清游队建白泽旗、朱雀旗为先驱,又以玄武旗以后殿。”
第42章 马上 ◎坐好。◎ 谢玦的队列远去不久, 裴玥推开了他,从他的怀里挣脱而下。 “夫人,当心。”谢玦伸手扶她。 “惺惺作态。”裴玥拍开他的手, 轻快地落下。她接过一名侍卫递来的缰绳, 翻上了一匹红棕马, 坐在马背上整理着一身矫健胡服。 “怎么,夫人可是嫌我怀中太热?”谢玦轻轻笑起来,语气慵懒戏谑。 “谢玦,人后你不必跟我来这一套虚与委蛇, 实在可笑得很。”裴玥冷冷扫了他一眼, “我们在人前装装亲热样子也就罢了。” 谢玦低眉浅笑:“好啊。” 他应得十分顺从, 裴玥也懒得再搭话。她侧身取了一张猎场图,凝神细细研究一阵,才慢慢道:“我向表祖母打听过,此番若是有皇子能猎到白鹿, 圣上将赐任雍州牧一职。这是取实权的良机, 你要好好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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