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雨雾,两人对视了一瞬。 “夫人。”谢无恙低声说,把伞撑到姜葵的头顶,“下雨了。” 姜葵也不拒绝,摘了斗笠,钻到他的伞下。他内着白纱中单,外穿绛纱袍,还披了一件裘衣,一手撑伞,一手捧着暖炉,眉眼低垂,身形在雨里依然显得单薄。 他看见姜葵背在身后的白麻布包裹,略带疑惑地望着她。 “是枪。”姜葵对他解释道,“下月秋狩,大约用得上。” 他愣了下:“我们要去秋狩吗?” “不然呢?”姜葵挑眉,“听说你往年抱病不去,你是装病的吧?” 虽然她的这位夫君真的有病,但是这似乎不妨碍他装病。 “素闻夫人体弱多病,往年也抱恙不去秋狩,”谢无恙平静道,“我猜夫人也是装的。” 若将军府小姐当真是病弱,也不会在大婚当夜就给了他一剑。 他罕见地回击她了一句,她还没来得及恼他,他便转过脸,诚恳地望向她:“夫人,今年我们一起装病,可好?” “……”姜葵气得踩了他一脚。 谢无恙立即咳了一阵。姜葵起初以为他是装的,可是他咳得实在厉害,她又担心起来,慌忙伸手去扶他,于是没有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笑意。 “多谢夫人。”他温声道,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并肩往殿里走去。姜葵转过头,看了谢无恙一眼,坠在他肩头的雨水濡湿了一片衣袍,落下凌乱的痕迹。 她咬了下唇,抬手按住他握伞的那只手,把竹伞往他那一侧拨了几寸,挡住了他的半边肩。 谢无恙偏过脸望着她。 “我才不是在意你。”她闷闷地说,“你这个人病恹恹的,我是怕你万一淋湿了,再生一场病,就不能去秋狩了。” 谢无恙叹息一声:“夫人,我们一定要去秋狩吗?” “不然你想干什么?”姜葵盯着他。 “睡觉。”他恳切地回答,“夫人,入秋后,我时常犯困……秋狩又实在无聊。” 姜葵气得差点再踩他一脚。 “必须去。”她严肃道,“不许装病。” 谢无恙长长叹了口气。 - 于是,到了秋狩那日,皇太子一身华贵戎服,略带困意地坐上马车,在太子妃凌厉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前往皇家北禁苑的御猎场。 马车内,这对年轻夫妻并肩坐在锦缎铺成的车座上,各自一言不发。 谢无恙捧着暖炉,倚靠在车厢壁上,一路都在睡觉。姜葵掀开车帘,望着窗外变换的风景,偶尔回头看他一眼。 他睡得很沉,脑袋半歪着,身体跟随车轮的运动微微起伏。搭在肩头的狐白裘领子蹭到下颌,绒毛的边缘稍稍拂过他的脸,被秋日的阳光晕开成毛茸茸的一团。 他靠在车厢壁上睡着的样子……有些莫名的眼熟。 马车停了。姜葵转头盯着谢无恙,他的睫羽轻轻一跳,然后纹丝不动。 “谢无恙。”姜葵冷声道。 他紧紧阖着双目。 她扬起眉,探身凑过去,在他的耳边幽幽吹了一口气,用最凶的语气说:“我知道你醒了。” 他的睫羽又一跳,而后慢慢地抬起来,对上少女明媚漂亮的眼睛。她迎着光低头看他,长而微卷的睫羽缀上了细碎的金。 谢无恙有些愣怔。他半含着倦意望了她许久,最后小声地喃喃道:“夫人,我太困了。外面冷,我想待在马车里。” 姜葵被他的语气弄得心软了一瞬,接着发现他的气色其实很好,眸光清朗,脸颊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色。大约是因为刚睡醒,耳廓也微微地红着。 “不行。”她严厉拒绝,“你须得参与到秋狩里。” 谢无恙被迫裹着狐裘下了马车,在瑟瑟秋风里捧紧暖炉。 他在满地秋色里仰头,望见远山淡如眉的颜色,云雾低沉着盘旋在山间,下方是一望无边的金红密林与无数明镜般的湖泊。 这里便是广阔无垠的皇室北禁苑,长安城外最大的御猎场。 此时尚是清晨,天子的御驾还在路上。世家大族与皇亲贵胄的各式营帐扎在不远处的平缓山脊上,不同颜色的大小旌旗正迎风飘扬,舞成光彩四溢的长河。 “吁——”一支队列停在皇太子的面前。 为首的人一身亮甲,领着后面的一群人下马抱拳:“拜见太子殿下。” 姜葵眼睛一亮:“父亲!” 来人正是她的父亲姜承和她的三个兄长,以及白陵姜氏的队列。两拨人互相行过礼,姜葵急切凑到三个兄长那里,好奇地问他们这些日子的近况。 她先问姜峦:“长兄,你后来可去了打铁铺子找小白?” 姜峦颔首:“又去过两三回。多谢小白姑娘费心帮我锻剑,还特意为我多次调整剑刃。你下次再见到她,也再替我传达一番谢意。” 姜葵笑道:“我才不替你。你自己去说。” 姜峦从她这句话里品出了某种调侃的意味,敛眸淡淡笑了笑,回答:“好。我亲自去说。” 次兄姜风迫不及待地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他大吼一声,嗓音隆隆,震得姜葵捂了一下耳朵。他问:“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三兄姜原倒是懂了,神秘莫测地对他附耳道:“你不必懂。总之就是以后有事找小白大师,就千万记得带上长兄。” “啊?为什么?”姜风面露疑色。 “闭嘴啦。”姜葵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声音小点,吵死我了。” 姜原接着道:“妹妹,皇太子对你可好?我们方才在路上商量过,若是他曾欺负了你,哥哥们必将趁这次秋狩的机会好好教训他一番。”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他会欺负我?”姜葵不太理解,“我和他比起来,谁看起来更像是好欺负的样子?” 她说完,三颗圆圆脑袋一齐转向皇太子所在的方向。皇太子正在一棵树下与大将军谈话,手捧一尊银叶小暖炉,身披一件宽大狐白裘,微微笑着,偶尔低低咳嗽几声,确实是弱不禁风的样子。 三颗圆圆脑袋又一齐转回来,目光落在自家妹妹的身上。她穿了一袭线条利落的箭衣,扎紧袖口,束起腰身,雪白的小圆领立起来,衬出一张美得锋利的小脸,神色飞扬。 “确实,”姜原下了判断,“应当是你欺负他比较多一些。” 姜葵哼了声:“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但是我们小满的夫君也不能太弱了。”姜原思忖着,“为兄去试试他的功夫,也算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知道我们小满的娘家人可不是好对付的!” 姜葵还没来得及拦他,就见他已经上前与谢无恙攀谈一阵,然后向他发出了比武试剑的邀请。 “喂……”姜葵急忙要去喊住姜原。 “妹妹,让他们比!”姜风的声音响得震耳欲聋,“放心,之远有分寸,不会伤了你的小夫君的!” 之远是姜原的表字。 姜葵捂了捂耳朵:“二兄,你该知道,三兄是我们四个里面武功最差的……” 姜风一愣:“他是最差又如何?难道还能比不过你的小夫君?” 这边还在谈话,那边的谢无恙朝他们走来,温文地行过礼,取下披在肩上的厚重裘衣,交予他的夫人,旋即跟随姜原走上一段缓坡,两人相对而立。 秋风沙沙掠过半枯的草丛,把无数草穗纷纷地吹起在半空,如同飘落一场金黄的细雪。 谢无恙扣住腰间剑鞘,指腹一推,长剑出鞘,声如金石。 他站在漫天金黄的碎影里,翩翩然挽了一个剑花,抱剑作揖:“帝次子,康。” 这是极高的礼节,也是极谦的自称。 握住剑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气质全变了,整个人犹如一柄出鞘的剑。长风灌满他的衣袍,他持剑而立,眸光沉静,凛冽的寒芒流遍他的指间。 ……姜原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第41章 秋狩 ◎似乎有人要杀我。◎ 秋日的长风扬起衣袂, 山坡上的二人持剑对立。 谢无恙没有动,姜原也没有动。两道影子静立如止水,唯有衣袍上下翻飞。 两人默契地选择了一剑胜负的对决, 这种方式在贵族间常见, 既不伤彼此的和气, 也顾及了两家的面子。对决的双方往往在出招之前不动如山、互相试探,对决只在瞬息间。一旦出剑,输赢既定。 一只黄雀恰从草叶间扑簌簌地飞起。 两人同时出剑!长剑出刺的声音如同裂帛,惊起在冷冽的空气中。两道身影飞身而起, 朝彼此对冲而去, 如水的剑光刺破漫天飞舞的草穗, 带起猎猎作响的风。 姜原使上了一招极凌厉的剑法,那一剑挥洒出繁复的刃光。谢无恙只用了一道最简单的直刺,动作干净利落,是初学剑术者的入门一式, 看起来平平无奇。 然而姜原丝毫不敢轻敌……他从那一式里感受到了逼人的锋芒。 “叮——”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过后, 两剑剑柄相对, 剑刃连成一字。 灿烂的天光斜落下来, 二人相对而立,手中长剑彼此相抵,都不再进分寸。错身的一瞬间, 两柄剑以极快的速度相擦而过, 胜负已定。 姜原望向谢无恙,这位尊贵的皇太子朝他垂眸颔首,长风鼓动他的衣袍。 “平手。”他温声道, 收剑入鞘, 抱袖作揖, “承让。” 风吹草低,叶落萧萧,姜原低着头,默然无声地收剑回礼。 “妹妹,”观战的姜风极为难得地降低了音量,小声向姜葵确认,“你夫君是不是放水了?”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姜葵哼哼道,“他岂止放了水?” 说话间,谢无恙和姜原一前一后地朝他们走过来。姜原全程黑着脸,谢无恙微微有些喘息。他从姜葵手中接过狐白裘,沉沉披在肩上,接着又捧住小暖炉,往怀中捂了捂。 几人寒暄一阵,谢无恙以畏寒为由,转身回马车上去了。 “妹妹,你才嫁过去一个月,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吗?”等谢无恙一走,姜原立即瞪视着自家妹妹,“谁跟我说他好欺负的?” 姜葵很无奈地看着他:“是你自己要去跟他比试的。他是打不过我,可是好歹跟我练了一个月的剑,也不至于打不过你吧?” “三兄,”她十分严肃地指出,“你真是我们几个里武功最差的。” 姜原捂了一下胸口,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皇太子的车驾,马车里偶尔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似乎车里的人真的十分虚弱。 “他莫不是装病?”姜原悲愤地慨叹,“妹妹啊,你以前也每日假咳个不停,骗了我好些年。难道你不仅教了他武功,还教了他伪装咳嗽?你们夫妻联合起来对付我,为兄实在心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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