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一下,她好奇地问:“你每次睡醒是不是都会忘事?” 一个多月的相处中,她很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谢无恙每次苏醒时, 神情中的那种茫然, 并不是假装,他确实忘了睡前发生的事。有时候他会很久都不说话,观察着姜葵的脸色, 或者试探着问她几句话, 企图在她察觉之前弄清楚当时的状况。 “不是每次。”谢无恙低声说, “昨夜的事……我都记得。” 姜葵的脸上微微发烧。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传来:“你最好忘掉。” 在她身后,谢无恙无声地笑了:“好。” “走吧,上马。”姜葵俯身提起两副马鞍,干脆利落地装好了马具,挽着缰绳牵马走到谢无恙的面前,扬起脸看他,“你现下这副样子,哪里都别去了。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回东宫,把你扔进药池里去。” 谢无恙倔强地摇头:“去找如珩。” 他接过缰绳,抬步欲踏上马镫,忽地身体一晃,直直地跌下来。 姜葵吓了一跳,急忙去扶他。他微微喘息着,摇了摇头,推开她的手,再次挽住缰绳,用力地攥紧了,然后再次踏上马镫。 他又跌下来。 谢无恙低头看着手里的缰绳。 姜葵叹了一口气,牵了自己的马过来,安慰道:“罢了。你跟我同乘一匹马。” 她伸手想取走他手里的缰绳,他却死死地抓紧了,再一次试图踏上马镫:“我……可以……” 姜葵想到了什么,眨眨眼睛:“谢无恙……你不会还在意裴玥说的那句你不能骑马的话吧?” 她有些无奈地望着他:“她是说来气我的,不是气你的好吧?” 谢无恙小声咳嗽起来。姜葵拍了拍他的背,扶着他上了她骑的那匹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挽着缰绳,坐在他的前面。谢无恙耷拉着脑袋,全程都没有再说过话。 “驾!”她夹紧马腹。 姜葵带着谢无恙骑马在前,那匹无人乘坐的空马则灵性地紧跟在后。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山野间奔驰,马蹄带起滚动的砂砾,激起飞扬的尘土,留下一道长长的草痕。 两人越过密林,前方是广阔的原野。姜葵猛地勒了马,回身问谢无恙:“你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吗?” 她愣了一下。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勒马的那一刹那,马蹄骤然顿住,马背剧烈一震,他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几乎要笔直地从马上跌落。 “喂!”姜葵急忙伸手托住他的肩膀。 谢无恙勉强睁开眼睛,低咳了一阵,竭力在马背上坐稳。他缓了缓,慢慢道:“往东。如珩在那边。”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紧蹙着眉:“你现下应当立即回东宫歇息。” 谢无恙摇头:“如珩。” 他如此执着地要去见温亲王,想来那边确有可能遇到了更大的危险。姜葵咬了下唇,只好应了他,再次策马飞奔起来。 风鼓鼓地灌进耳里,身后的人又没了声响。她犹豫片刻,在马上回头,望见他疲倦的神色。 她的声音有些别扭:“你……实在撑不住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 谢无恙轻声说:“好。” 浩荡天风里,两匹马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上,滚滚的尘土在草叶间起舞。 谢无恙闭上眼睛,靠在前方少女的身上。她的发香随风扑面而来,幽而淡,连同晨间草木的气味和露水的清甜,温暖且宁静。 他在风里睡着了。 - “撕拉——” 谢瑗撕下一块干净的袍角,不由分说地就要往谢珩身上包扎。 “沉璧,我没事。”谢珩笑了一声,推开她的手,“真的没事。” 四周是兵刃相交的声音。他们已经在此处鏖战了大半夜。 温亲王的队列是在傍晚时分遇袭的。谢珩似乎对于遇袭之事有所预料,但是来袭的人数远远超出他的估算。一队人马且战且退,在谢珩的指挥下,逐渐退入了密林间,借助高大树木的掩映与敌人作战。 撤退之时,谢珩为了护住谢瑗,替她挡了一箭。箭矢几乎是擦肩而过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略微出了点血,但是谢瑗依旧慌乱得厉害。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沉璧,别怕。”谢珩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是公主,要学会临危不乱。”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谢瑗定了定心神,露出镇静的神色。 包围圈收得越来越紧,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来袭,中箭倒地的人越来越多。谢瑗起初认为,他们若能坚持半个时辰左右,便会有一支金吾卫的巡逻小队来到此处,从而寻来援军……可是此时已过半夜,并没有任何人来。 谢珩渐渐蹙起了眉:“我没有在等金吾卫,但是我在等谢无恙。” 他对谢瑗解释道:“这里已出围猎场较远,不会有金吾卫来此。我与无恙早已怀疑有人可能会在秋狩时对我动手,因此提前约定,以我作饵,一旦遇袭,便退到此地,他在此设伏。我们计划引出敌人,一网打尽,并尝试抓几个活口,盘问背后的指使之人。” “但是他没来……”谢珩思忖着,心中隐隐不安,“难道敌人竟如此大胆,且有如此势力,敢同时袭击我和他?” 新的一波箭雨落下,又有几人中箭倒地。剩下的侍卫紧紧围住中央的谢珩与谢瑗,成聚拢防御之势。战斗渐入白刃的阶段,密林中的敌人再次收紧包围圈,拔刀的声音森然响起。 谢珩抽出一柄长剑,手指握住剑柄,立剑刃于前。他学君子六艺,只通御射之术,并不会武功。但此时已是情况危机,无论他是否会武功,都必须拔剑而起。 这时,一道战马嘶鸣的声音响彻林间! 一支骑兵队穿林而来,箭雨破空而泻,纷纷地击倒了来袭的敌人。紧接着,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两队人马战在一处,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吁——”一匹黑马如穿云破雨而来,马上的黑甲少年挥刀扫开成排的敌人,勒马停在谢珩的面前。他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亲王殿下。” “洛副率。”谢珩还礼。 “洛副率!”谢瑗惊呼。 谢瑗是东宫常客,常做之事是偷摘莲蓬。她总在试图避开护卫巡逻,因此对东宫护卫均有所了解,常听闻这位洛副率的大名。 太子左右卫率府各置率一人,副率二人,其中最为神秘的便是左卫率府的洛副率。此人的神秘之处,在于他从不露面,甚至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道他姓洛,极有可能出身于青莲洛氏的某个分支。 此刻这位神秘的洛副率出现在了眼前。他年轻得令人吃惊,似乎还是一位少年,眉宇冷淡,鼻梁与下颌的线条锋利,给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与过分的不近人情之感。 谢珩环顾四周,皱眉问道:“无恙怎么不在?” 洛十一深深低头:“卑职之过。殿下他……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谢珩神色微变。 “殿下本与我约定,待他秋狩归来后碰面,再一同前来此地。但是……他也遇袭了。”洛十一低声禀报,“我带队赶到时已经入夜,侍卫队死伤严重。据侍卫长称,殿下已经突围出去,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 谢珩的神情凝重:“你既比计划来得要迟,我便猜到无恙可能也遇袭了……单凭岐王一人,不能也不敢同时对我和他动手,这背后果然还有别人。” 洛十一垂首:“秋日宴后,殿下一直派我在查……是我无能。” 又一道马嘶声响在林间! 谈话者皆猛然抬首。 来者只有一人。那是一个黑袍人,不着片甲,单手持刀,策马而来。他在马上挥起大刀,刀锋横扫,带起呼啸的劲风! “亲王殿下!”洛十一拔刀向前,“危险!请退后!” 他认得那个黑袍人。在通化门下,此人仅凭一刀就断了姜葵的枪,连战三人而毫不费力,谢无恙与之对过一掌后寒疾发作、昏迷不醒。 洛十一深深呼吸,握紧手中弧刀,纵马前奔! 密林间,两匹战马彼此对冲!滚滚的蹄声惊起满座山林的鸟雀,呼啦啦的落叶被疾风带起、再被铁蹄碾碎在地上。弧刀与大刀相错,尖锐的刀啸声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两人错马而过。 洛十一猝然从马上坠落,长跪于地。他以弧刀驻地,胸口被划开长长一道血痕,血花溅落在纷乱的落叶间。 “亲王殿下!”他嘶声大吼,“跑!” 可是谢珩根本来不及跑。黑袍人竟在飞驰的马上站了起来,长刀高举过头顶。他双手握刀,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劈而下! “沉璧!让开!”谢珩一把拉住谢瑗。 谢瑗拼命摇头。她咬着牙,张开双手挡在谢珩的身前,一张昳丽的小脸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她忽地不慌也不乱了,面对着呼啸而来的刀风,她镇定得像一座山、一面盾。 “沉璧!”谢珩低喝道。 他第一次用如此凶的语气,却丝毫吓不住她。君子如珩罕见有这样的失态,他几乎是粗暴地摁住她的肩膀,狠狠用力推远了她。她被推得跌倒在地上,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谢珩仰起头,迎着扑面而来的刀。 意料之中的死亡却没有到来。 “当——”兵刃交接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一名持剑女子越过交战的人流,身姿如鹿般轻盈矫健,一路带起血光无数。她提剑而起,仰面向上,一道剑光嵌入谢珩与黑袍人之间的缝隙里。 她接下了那一刀! “嗡——”长剑与大刀彼此相抗,发出剧烈的震颤。 持剑女子闷咳一声,足跟一寸寸陷入脚下泥土里。黑袍人冷冷一哼,收刀而起,再次立于马上,与持剑女子相对而望。 持剑女子挡在谢珩身前,长锋凝然如止水。 “敢问姑娘名讳?”谢珩问。 “阿蓉。”持剑女子随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淡淡回答,“名字不重要。” “多谢相救。” “不必谢我。”阿蓉连头也不回,“受人所托,为了银子。我原本要杀你的。” 她甩开长发,提剑向前,直视马背上的敌人。发丝沾着血在风中飞扬,衬得她的长剑锋利,眉眼也锋利,如同一道闪烁寒光的刃。 黑袍人注视着她握剑的那只手,忽然低低地开口道:“这种剑法……竟然还在江湖上活着么?” “不劳你关心。”阿蓉平静道。 她再次提剑而起,纵身向前!一刀一剑在密林间来回交错,两道影子在乱颤的树叶间高速掠过,金属碰撞的声音密集得如同一整套六十五件编钟在奏乐。 阿蓉渐渐落了下风。每一次落地,她陷入泥土的足尖都再深一分。她低喝一声,再次拭去唇边的血迹,握剑的手轻轻一提,冷冽的剑光在指尖旋转,刺出无数飞舞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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