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夫妻对视一眼,心中俱有一丝惊疑。 “妹妹狩猎归来,可有什么收获?”裴玥一脸亲热地去拉姜葵的手,试图探出一点她的话来。 姜葵在心里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于是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只见她身子一歪,巧妙避开裴玥伸来的手,往谢无恙那边一倚,挽住自己夫君的臂弯,仿佛不堪风寒一般地咳嗽起来。 谢无恙轻轻扶着她,朝岐王夫妻作揖,温声道歉:“天气寒冷,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先行离开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裴玥的神情渐渐冷下来,转头低声问谢玦:“你不是设了伏?现在看来,谢无恙倒是好得很!” “我的人从昨夜起便一直没有传回消息。”谢玦低低回答。 这里两人还在交换着不安的眼神,那边御帐已经重新拉开,敬文帝缓步走出,身后是温亲王与长公主。三人的神情间都并无任何异常。 两名小官照例在御帐前宣告各方献上的狩猎所得,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按制列于两侧。 一名小官高声念出:“东宫,麋鹿二十。” 敬文帝露出赞许的神色,轻轻拍了拍谢无恙的肩:“无恙,你身体不好,本不必参与围猎,能有这样的收获,已是十分难得。” 又一名小官高声念道:“岐王府,白兔十八,麋鹿十八,白鹿一。” 听到“白鹿”二字,姜葵心中讶异,悄悄与谢无恙对了一下眼神。 敬文帝转头,朝谢玦微笑颔首:“我儿竟猎到了白鹿?呈上来。” 两名岐王府侍卫自帐外阔步走来,献上了岐王所猎的白鹿。 那确是一头白色的鹿,但并非姜葵与谢无恙所见的白鹿。鹿身孱弱,毛发泛白,犄角瘦小而嶙峋,似是一头白色的伤鹿。 姜葵松了一口气。她希望他们遇见的那头白鹿是自由的。 看见岐王猎得的白鹿,敬文帝大悦,击掌赞道:“好!好!当大赏!赐岐王食邑三百户!” 他接着笑道:“今日有所获者皆有赏。无恙,你今日也有所得,”他顿了一下,“赐任雍正牧!” 裴玥在衣袍下掐住了掌心。谢玦垂下眼帘,掩藏住一缕难辨的情绪,整理袖袍,与谢无恙一齐起身,在敬文帝面前长拜行礼:“谢父皇。” 等到一切赏赐完毕,谢无恙在姜葵的陪同下回到马车里。 车帘一落,人声如潮水退下,所有的伪装顷刻卸去。他跌跌撞撞地倒在车厢内,像一只人偶忽地断了线,几乎要碎在地上。 姜葵拉住他的手,扶着他坐下,不停地把自己的热量传递到他的身上。 可是这一次不管用了。 他拼尽全力对抗着奔涌而来的倦意,但那种疲惫的感觉几乎扑天盖地。他的神思渐渐混乱,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被黑暗吞没。 他竭力攥住她的手腕,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又发病了……” “否则……” 他没能说完。 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沉沉垂落在她的身侧。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轻轻阖上眼睛,脑袋歪到一侧,安静地倒下去。 他还是睡过去了。 每一次睡过去,他都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
第46章 喂药 ◎我来。◎ 姜葵忽然预感, 这一次谢无恙会睡很久。 她把昏睡的谢无恙扶起,帮着他倚靠在车厢壁上,为他盖上一床毛毯, 然后往毛毯下塞了一个暖炉。他的呼吸声很浅, 整个人冷得像一块冰, 她靠近他时甚至会感到一丝寒意。 她第一次见到谢无恙的这种状态。他以前也时不时就睡着,可是似乎只是浅眠,休息一阵便会醒过来。她怀疑他有时候是故意睡着的——她十分确定他经常装睡。 在那种时真时假的情况下,她根本分不清这个人的病到底有几分为实。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她亲眼见到了他挣扎着拒绝入眠的样子。他往常总是说睡就睡, 无论站着还是坐着, 但凡困了就倒头一躺, 如同闹着玩一样,叫人探不出他的虚实。 可是这一次,他竭尽所能地抗拒着翻涌而来的倦意,近乎耗费了每一分力气来保持清醒, 像是在溺水中试图抓住什么, 然而最后仍旧深深地沉入黑暗。 于是她知道了, 这一次她要很久才能等到他醒来。 “别担心, 我知道的。”她望着他的脸庞。 朝堂上风云诡谲,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储君昏睡不醒。 否则,随时有人会趁机发难。 皇太子的马车回到了东宫, 停在偏殿附近。 顾詹事带着几名心腹宫人在殿门口等待。姜葵一掀开车帘, 宫人们即刻前来,簇拥着将昏睡的谢无恙送往偏殿。 有人递上温热的手炉,有人送来一床厚毯, 有人为他裹上狐毛的大氅。一切动作都迅速而娴熟, 他静谧地躺着, 像一个任人摆弄的偶人。 无数忙乱的人影里,一段过往的回忆忽然扑面而来。 三年前,温亲王主持的秋日宴上,姜葵坐在角落里,抬头的时候,那位失手打翻酒樽的年轻公子便是谢无恙。那时候她还不认得他,只记得那一日也是许多宫人在席间忙成一团,把昏睡的皇太子送回东宫。 那一日,席上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皇太子发病。他昏睡了十数日,以至于储君病重之事根本无从掩盖,宫里流言四起,太子党自此失势。 殿前对策事、温亲王被贬、南衙在与北司之争里落入下风,全都发生在那一年。 谢无恙是从那一年开始生病的吗? “娘娘。”顾詹事向姜葵躬身一拜,“我送殿下入偏殿药浴。待伯阳先生赶到,请娘娘代殿下迎接。” “好。”姜葵颔首。 等她来到正殿的时候,凌聃已经踱步了好几个来回。姜葵方要行礼,凌聃摆手让她停住,急切问道:“无恙回来了吗?现下情况如何?” 姜葵正欲开口,凌聃迈开大步往偏殿走去,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她,只是挥手让她跟在身后:“边走边说。” 这位兵部尚书兼太子太师似乎一向不太喜欢姜葵。这个月里,他常来东宫教导他的学生,每回谢无恙都带姜葵前去会见他。他总是凶煞地皱着眉,望向姜葵的目光十分冷厉。 姜葵十分不解自己如何开罪了他,谢无恙只好朝她解释道,伯阳先生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此时姜葵向凌聃说完秋狩时的情形,凌聃的目光又冷厉了几分。他大力推开偏殿的门,命令顾詹事道:“送他到我面前来。” 顾詹事扶着昏睡的谢无恙从药池里出来,他的发丝还在湿淋淋地滴水,身上的衣服乱作一团。顾詹事为他披上一件大氅,托起他的双肩令他坐起,他的脑袋低垂着,长睫耷拉下来,沾满草药气味的水珠。 凌聃望了自己的学生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我为他运气疗伤,你们二人在此护法。”他毫不客气地连姜葵一起指挥上了,以眼神示意两人守紧殿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盘坐在乌木地板上,深深吐纳一次,双掌运气推出,抵在谢无恙的后心处。一股至阳至纯的内力从他的掌心涌出,缓缓送入谢无恙的体内,一点一点帮他抵御着经脉里的寒气。 谢无恙低咳一声,唇间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血色。 运功良久,凌聃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惫。他徐徐收掌,令姜葵与顾詹事二人留下照顾谢无恙,自己转往另一处宫室休整调息。 顾詹事为谢无恙换过衣服,送他入寝殿休息,后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他问坐在床边的姜葵:“娘娘,你来喂药吗?” 姜葵怔了一下。 这句话洛十一也问过她,那天她坐在祝子安身边。 那一次她拒绝了。而这一次,她忽然不想拒绝了。 “好,”她说,“我来。” 顾詹事扶着谢无恙坐起来。姜葵吹了吹手里的汤药,一次次把小瓷勺送到谢无恙的口中。他睡得很沉,毫无意识,可是依然极为顺从地喝下了。他的动作过分熟练,似是在许多年里重复过太多遍。 旋即,他慢慢蹙起了眉。 姜葵停住手,望着他。 那个蹙眉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熟悉。 祝子安也会在喝药时蹙眉。她明明只看过一次,可是她记得清楚。 顾詹事仍在等待她给谢无恙喂药。她的手只停顿了一刹那,就继续抬起来,再舀了一勺汤药。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谢无恙的脸,望着他紧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口,慢慢咽下那勺汤药,喉结轻轻一动,随即眉心锁得更紧,几乎皱成小小的一团,眉眼间流过一缕痛苦神色。 她心念一动,产生一个古怪的猜测。 为谢无恙喂过药后,姜葵在案前提笔给祝子安写了一封信。 如果……那个隐约又大胆的猜测是对的,在谢无恙醒来之前,她都不会收到祝子安的回信。 此后,姜葵忙碌了一整日。她既要掩盖谢无恙昏睡不醒之事,还要整理东宫庶务,而后又翻墙出宫去书坊给祝子安留了一封信,一时间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她并不知道,当夜,洛十一带着沈药师来到了东宫。 沈药师在偏殿内为谢无恙施过针,神情极为凝重:“这次寒疾发作后,殿下的身体状况很差……他怕是要睡上很久了。” “大约多久能醒?”洛十一低声问。 “少说十日,多则……我也不确定。”沈药师摇着头,“这一回比三年前那次秋日宴上的发作还要厉害。” “能醒就好。”洛十一很轻地说。 两人同时微微战栗了一下……竭力避免想象他不会再醒的那一天。 “他到底又干什么了?”沈药师厉声问洛十一,“上月初才发过一次病,这个月怎么又发作了?” 洛十一讲完秋狩之事,深深低着头:“是我无能。原本按照殿下的计划,他只需在马车里等候即可。是我没有察觉袭击者竟有两队,又未能及时赶到殿下身边……” “他本不应该参与这样危险的事!”沈药师气得来回踱步,“我一次次说,他一次次不听!我说要多休息少劳神,他日日夜夜忙完这个忙那个!我说入秋后病情会不断加重,不可出宫亦不可夜行,他偏要天天往外跑。山野间寒气深重,他那副身体怎么受得住?” “其实江少侠来了以后,殿下的状况一直在转好。”洛十一摇着头,“至于他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劝住他的。” “他再这样折腾下去,”沈药师怒气勃勃,“我怕他连一年时间都没有了!”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静。 沈药师似乎懊悔自己说出此语,重重锤了一下胸口,狠狠在殿内跺脚。洛十一转头望向躺在毛毯里的谢无恙,他依旧睡得很沉,额发垂落下来,半遮住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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