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身侯门,又自小聪慧,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又成功谋划了除戾太子的宫变,年少的顺遂,让他高看了自己,才会依皇命任御史中丞,名震京师时,就着那身狂傲气焰去抢了沈家的亲…… 其实当初既然同意退婚,两边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又为什么要去横刀夺爱呢?不过就是觉得自己比沈知仪强,自己心有挂念的姑娘也该嫁自己为妻,千古功业和娇妻美眷他都要。 可是,如今才知,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自命不凡的早死鬼。 没有生前名,也没有身后名,一个恶名昭著的酷吏,死后只留下旁人一片叫好和家中老母寡妇。 他无法接受这结果,也不知如何面对身后事。 就真的是这样了吗?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侯府也需要他,上天竟就要在这时候收走他所有的时间? 不甘心,可是,终究一介凡人,无力抵抗死生大事。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聂蓉坐在窗边,将窗开着,静静看着外面的月夜星天。 冯妈妈去打探过严辞的动向,知道他从这儿出去就去了行云阁,又没多久就出门去了,却直到现在也没回。 他去做什么呢? 生她气,所以不想理她吗? 她如此算计,终究是伤了两人之间的情分是不是?可他们之间的情分,到底有多少,真到了她能坦然和他说自己不孕的程度? 今夜不知他还会不会过来,但不管如何,她终究是要向他坦白的,然后呢…… 最好的结果是,他理解她的算计,并接受她这样的安排,收了两个姑娘做房中人,生下孩子记在她名下,算作嫡子,而她仍是他的正室夫人。 只要他愿意,老夫人也拗不过他,若是他不愿意,那一切都只看他如何抉择了,由不得她作主。 青梅过来,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劝道:“夫人,夜深了,先去睡吧。” 聂蓉默然不语,心中思绪万千,她又哪里有睡意? “夫人?” 青梅又叫她,她无奈拢了拢披着的衣服,准备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聂蓉立刻看向大门方向,青梅也看过去,猜测道:“侯爷回来了?” 聂蓉没回她,只是静静坐着,整个人都僵住,屏气凝声,唯恐漏了外面一丁点的声音。 后来,海棠院外便响起了脚步声,极其平稳,是他的脚步,可是却比往常慢了许多。 青梅这时上前去打开房门,果然就见到严辞往这边走来,带着紧张与恭敬道:“侯爷。” 严辞没作出反应,天上的月光洒落在院中时,似乎独独落了他那一处,让他暗沉得好似一具失了生机的行尸,直到他慢慢走近,披上昏黄的烛光,他在烛光中看向聂蓉,眸光微动,这才又有了几分人气。 聂蓉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隔了半个屋子望着他,眼里不由自主就湿了起来。 “你备好水就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了。”他转头朝青梅交待。 青梅连忙应声去备水,他上前几步,走到聂蓉面前,扶住她的肩。 “哭什么?”他轻问。随后说道:“自从嫁给我,就没笑过几回是不是?”说话间语气竟柔得像春日的暖风,让她心头一热,泪水就垂了下来。 “对不起侯爷,我……”她不知将话从何说起,严辞也没有急着问她,只是伸手轻轻拭去她泪水。 这时他说:“别哭了,没怪你,我下午是有些生气,但现在已经好了。不过,你为什么突然就动了这样的心,要给我纳妾?” 聂蓉抽泣了几下,稳了稳音调,和他说道:“大夫说……说我有宫寒之症,此生多半是没有子嗣了,我怕老夫人还有侯爷知道了赶我回娘家,就想先瞒着,给侯爷找两个自己人做姨娘,等她们生了孩子抱来自己身边养,就……算作是我的孩子……” 她说着,想起自己的事,又忍不住哭起来,甚至泪水决堤,越哭越凶,再也止不住。 这些日子,为了瞒着这事,她连哭都不敢哭,伤心都不敢流露,就怕被他看出来,现在坦白了,倒能好好哭一回,哭自己竟是这样的福薄之人。 严辞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若是今日之前,他或许不能完全理解她这满脸泪水中藏着辛酸与绝望,可现在,他却是明白的。 他亲眼看着她跪在佛前虔诚祈祷,亲眼看着她为了孩子怎样的心心念念,却有一天,所有期待都落了空,世上儿女绕膝的女子那么多,偏偏就要让她做那个最悲苦的人。 而且,没有办法,无计可施,只能接受老天给的命运,就如同他一样。 若他在,或许还能护她一二,可他没有几个月了,她又该怎么办? “别伤心,总会有办法的……”他温声宽慰道,却知道自己这话有多无力。 若能有办法,她就不会哭成这样,更何况,他知道她真实的处境比她想的更绝望。 他抱她在怀中,说道:“那两名丫鬟,我不想收,你自己再安排,没有孩子的事,我们可以一同想办法,比如,或许可以先找太医局的人看看,里面有位张院判,倒是擅长女科。” 此时此境,他不敢给她太多的承诺,怕她过于期待后最后发现是一场空,更加绝望,只能这样说。 聂蓉却已经有些欣喜,他直接拒绝了纳妾,又说可以一同想办法,还给了她一线希望,毕竟那是太医局,也许真和外面的大夫不同呢? 她慢慢就止住了眼泪,严辞看着她道:“我们才成婚不久,急什么,只要有我在,母亲也不敢怎么样你,时间还长着,总能有办法的。” 聂蓉轻轻点头,心中意外又感激道:“谢侯爷……” 说完,忍不住问:“侯爷,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如果娶表小姐或是别人,也许就好得多……” 严辞微怔。 后悔吗?也许,后悔吧,那时有多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现在就有多丧气绝望,当初他的一意孤行,就像花甲老叟强拆人姻缘,娶了十八少女一样,不过是用别人的一生来填自己的一时贪恋。 “这有什么后悔的,娶了就是娶了。”他回答。 聂蓉却并没有忽视他在听到她问话后那半晌的沉默,她想,他应该还是后悔的吧,不管他是不想娶陆绯嫣就随便娶的她,或是见她长得不错就娶了,总之他现在终究是发现,她不值。 但……他顾忌她心情,没说出来,也不急着休妻或纳妾,已经足够好了。 这一夜,两人都没什么睡意,躺上了床,又依偎在一起说了半夜话,最后实在累了才睡下。 第二日,严辞早起上早朝,却不似以前那样睡不够时带着困倦,眼里泛红,却并不想睡似的,沉静着就穿好衣服出了侯府。 这一天李元淳的案子已经查明白了,李元淳怎样让人找到祝家那位小公子,又怎样藏人,中间多少人经手,多少人知情,全查了个水落石出。 先前两次朝议都没商讨出个准确结果,皇上不满意,搁置到现在,看皇上的意思,却是等不了了。 然而一直没帮皇上说话的御史中丞严辞这次却突然开口了,竟是极力替李元淳辩护,皇上盛怒之下摔了奏本,在朝议上大发雷霆,饶是如此,严辞仍没有改口。 连一向替皇上抓乱党的严辞都公然反对皇上,皇上便再动不了李元淳,如果动了,那便是证明自己比手下臣子还要暴戾,堪称昏君。 所以最终,皇上在朝臣的坚持中退步了,饶李元淳不死,赦免其官职,而祝家那位逃了命的公子,也改判了发配边疆。 但与此同时,严辞也因触犯龙颜而被罚暂时解职,最终是否官复原职则要听候发落。 朝议结束后,严辞奉命在文德殿外等候召见。 皇上怒气仍未消,叫严辞在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放人进去,因为严辞有从龙之功,所以才在触怒圣颜后还有这次与之单独谈话的机会,但结局却仍然不好,严辞坚持己见,认为如今刑狱过重,皇上面色愈来愈冷,最后说道:“你是觉得朕不会杀你是不是?” 严辞终于跪下身来,朝殿上之人诚声道:“皇上,严家世代忠烈,曾祖随□□皇帝征战二十载,打下这万里江山;父亲为护先帝,命绝于戾太子之手;臣比不上先祖,但也一心为江山社稷,秉忠直言,但死无悔。” “你……” 许久之后,皇上咬着牙道:“既然你提起严家老祖宗来,倒让朕想起你严家老祖宗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叫你待在御史台怕是委屈了你,正好云南大军缺个监军,你便去军队里尽忠吧!” 严辞叩首:“谢皇上。” 其实这个结果,比他想象得好。 之前他犹豫,也顾及自身安危,没有直言进谏,但得知自己将死,却再也不能沉默了,于是他做了自己觉得该做的事。 云南如今是高崇升把守,此人个性嚣张跋扈,给他做监军并不是个好差事,且岭南此地多瘴疠,毒物丛生,京中人称“十人九不还”,监军虽是皇上亲信才会任此职,但岭南之地的监军却是让文官们最惧怕的。 但他并不用担心这些,要么,他才至岭南就毒发身亡,要么,还在路上就毒发,那时皇上怒气多半已经消了,却听闻他死在路上的消息,一定会有些愧疚,从而重重抚恤安阳侯府,并会下旨让严皓袭爵。 如此,就算严皓不能成材,也终究会得些怜悯,保住侯府这一代人。 唯一要受重创的,就是母亲和聂蓉。 母亲丧夫再丧子,只怕难以支撑下去,聂蓉成了寡妇,又没有孩子为依托,严皓、姨娘与她终究是隔了一层,到那时,她在侯府便如同受幽禁一样,孤苦伶仃,一生无望。 自文德殿出来后,他无心至御史台办公,索性告了假,去找王存义相叙。 他将要离开,但心里还放不下改国策的事,老师王存义与他是同样的想法,所以他想劝王存义还朝,将这事托付给王存义。 王存义每日闲着,倒有时间,可他却爱喝酒,又爱边喝酒边听曲,便又邀他去教坊。 严辞无奈,想到自己心里隐隐升起的念头,索性就同意了,与王存义一起去了教坊。 才喝几杯,看严辞不让乐伎斟酒,王存义便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这般谨慎,是府上夫人凶悍呢,还是怕心中佳人伤心?” 严辞听得诧异,随口问:“什么心中佳人?” 王存义便看着他笑:“不是说,你家中有个知书达礼,貌如天仙的表妹,与你情投意和么?” 严辞眸光一沉,很快问:“老师听说的?在哪里听来的?” 王存义见他这样,意外道:“怎么?我就昨日在你师母那里听来的,她还找我打听,前阵子听说你家表妹在同魏国公府的三郎议亲,最近怎么没动静了,是不是和这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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