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身后传来干脆的应答。 干脆到让人恍惚觉得,此人已经准备了许久,就等张氏这一句话。 一行人皆愣住。 只见那传闻中俊美无俦,心狠手辣的指挥使目露腼腆之色,手脚拘束,宛如第一次上门的毛脚女婿一般,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大包裹用度,放在了唐檗手中。 场面忽然安静,凝重悲怆中又带着微妙的尴尬,尴尬中还掺杂着一点滑稽。 裴振衣做作地轻咳一声,又把呆愣着的宝颐拉回怀中,正色道:“承夫人所托,裴某定要保她平安无虞。” * 保她平安无虞,这竟是裴振衣会说出的话? 他今日行为反常得要命,反常到宝颐都有些茫然了,这架势,这做派,瞧着倒像是在应对正经的岳家。 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问:“大人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裴振衣大概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大马金刀坐在油壁马车中,见宝颐主动搭话,猿臂轻舒,娴熟地将她揽入怀里,指节轻碰她微凉的长发,梳一下,又一下。 宝颐乖猫似的窝在他膝头,感受男人的体温把她整个人包裹住,鼻端发出清婉叹声。 她近日越发懂得如何博取男人的怜爱了,有时候不需她做什么,只需任他施为,偶尔娇娇滴滴,含羞带怒斜睨他一眼,他就会丢盔弃甲,答应她种种不过分的小要求。 裴振衣果真喜欢极了她如此反应,抚弄她的力道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让人无端有种错觉,自己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则是迢迢而来的寻宝者,小心翼翼地,生怕碰碎了她。 “大人刚才当我阿娘面说的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声调却平稳和缓:“我与你不同,不喜欢撒谎,既然买下了你,那自当护得你周全。” 宝颐方生出一丝柔情感动,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因为买下了她,才要护她周全,原来他还是把自己当成所有物对待。 转瞬之间,温存的心思熄去了,宝颐理了理鬓发,再次坐直身子,扭头去望窗外的景色。 马车徐徐驶在阔丽的官道上,正经过一条长堤,池水波光粼粼,夹岸金柳迎风款摆,她记起遥远时光中,她在课堂上打瞌睡,李令姿在她耳边吟:“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别离之木,分外愁人,叶子那样轻轻一勾,就把她满腔强压下的难过统统翻检了起来。 彼时她不知道,终有一日要与亲人天各一方,终老不得相见。 她的支柱离开了,去了万里之遥的北方,在这座巍峨城池中,她可依靠的,只剩下身边这个男人。 可他终究要娶妻生子,不会专属于她。 宝颐鼻头微微酸涩。 毕竟是年少时就心动过的少年,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也是他把她带出了噩梦般的教坊司,杀了欺辱过她的贵妃,送了她一座镶金砌玉的金屋。 虽然期间对她别扭了点,但也是因她当年说的混账话击碎了他的骄傲,他内核里仍是那个默默护着她的少年,她是明白的。 正因如此,他要娶妻,这件事令她更加难过。 他或许会娶李令姿,毕竟她那么聪明,有咏絮之才,掌家之能,最要紧的是她有如日中天的家族,能在背后为她撑腰。 正巧是她刚失去的东西。 裴振衣注意到马车窗台上,逐渐凝聚起一团小小的水渍。 他倏尔一惊,扳过她肩头,果真到她肿成小桃子的一般的眼。 她无声地抽泣,腮边濡湿,模样狼狈,唯独一双眸子被泪水洗得清亮,如有神明将碾碎的湖光水色扔进了她眼中一样。 这就是顶级的美人,连哭都是好看的。 裴振衣叹息一声,笨拙将人抱到怀中,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右手掌心顺着她脊梁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安的幼猫。 “哭什么,又不是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可不就是见不到?”她抽着鼻子,伤心到极点:“西北边陲之地,一去山高路远,谁知何时方能再会,我阿爹阿娘身子那么虚,祖母也被软禁着,这家终究是凋零了。” 裴振衣道:“过几年大赦天下……” “我爹他这般憔悴,都未必到得了流放的地界,我都不敢奢望大赦了,人生短短几个秋,错过了这些年月,便已经是莫大的遗憾了。”宝颐捉住帕子,伏在他膝头继续嘤嘤哭泣。 这时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命苦的小娘子,爹娘远走他乡,身边依靠的男人迟早另娶娇娘,一想起自己这进退维谷的处境,她的心就酸得稀巴烂,眼泪止都止不住。 眼见自己的衣裳下摆被她的眼泪糊得乱七八糟,裴振衣越发无奈,他一向不擅长安慰人,每回宝颐委屈巴巴地哭诉,他拙劣的抚慰只会让她哭得更凶。 “别哭了,”他叹口气道:“前些日子你只想保你爹的命,命保下了,你又想着求人照拂他,眼下我应允了你看顾一二,你反倒又与我掰扯人生苦短,你这是在得寸进尺。” 宝颐又难过又恨他不解风情,都顾不得维持优美的哭相了,小鼻子一皱,柳叶眉尾耷拉下来:“大人肯为我照拂爹娘,我感激不尽,自要好好报答大人的,但大人既然愿意帮我,那不如送佛送到西……” 裴振衣嗅到讹诈的意味,瞥她一眼:“你爹能保下一命已是万幸,自然不可能舒舒服服留在帝都。” “不是,”宝颐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抱了一丝极小的希望试探道:“阿爹回不了帝都,我却可以去西北瞧他呀。” 果真,此言一出,裴振衣那温和无奈的表情顷刻碎裂成渣,眼里几乎能凝结出冰霜来。 “你休想。”他道:“那里岂是你该去的地方?” 宝颐缩了缩脖子:不答应就不答应好了,做出这副可怕的模样做什么? 若是一月前,她此时已经被吓得两股战战,摇着他胳膊拼命求饶了吧。 但如今宝颐已非吴下阿蒙,相处了一个月余,她多少摸索出了点对付他的法子,也不着急,只是低头拭泪,露出一段牙白的玉颈:“……但我还是更想留在帝都中,陪伴大人左右,可若是大人愿意亲自带我去西北,那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裴振衣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唯独爱听她直白诉说心意,诉说她爱他爱得无法自拔,怎么肉麻怎么来,最好能再添上几分天真任性的娇憨态,他简直受用到对她百依百顺。 裴振衣轻咳一声道:“异想天开,我如今掌管天都卫,时局未稳,抽不开身,怎能陪你去边陲之地?” 一边说,一边看她一眼,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 宝颐听他话里意思,应当是回绝了,心道也是,他贵人事忙,手里一摊子事儿等着收拾,自然懒得去满足她不切实际的要求。 优秀的金丝雀懂得见好就收,她伤感一笑:“那便算了。” 迟迟没等到她婉转小意地来求他,裴振衣眉间浮上淡淡的失望之色,可又不愿再出言暗示,免得她又蹬鼻子上脸,以为自己多离不开她似的。 唐宝颐就是这样的姑娘,你越宠着她,她越任性妄为,对你的爱意弃如敝履,反而对她忽冷忽热些,引起了她的征服欲,她会对你多几分上心。 裴振衣深谙她的恶劣本性,自打把她揽到身边的一刻起,就在竭力压抑自己摇尾乞怜的冲动。 因为这样不会换来她的真心,只会显得自己可怜。 心里弯弯绕绕几个来回,他换回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嘴唇紧抿,不发一语。 丢给宝颐一张干净的帕子:“……擦擦泪吧,真丑。” 作者有话说: 好爱自卑的小裴,好爱脑补的小唐,怜爱了 -感谢在2022-05-19 10:18:13~2022-05-20 12:2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荔荔、七鹿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她扭着帕子, 心想要不要再去勾引他几回? 但只迟疑了半刻,她就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眼下爹娘的命保下了,她没有必要再硬着头皮做出种种做作之态, 去勾得他一点怜惜。 世间男女之情大多暧昧不清,你进我退, 拉拉扯扯,谁都不愿意让自己落于下风,因为只要低了一次头, 往后就会有若干次,于情之一字上, 总是付出更多的人代价更惨痛。 宝颐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亦时刻守着本心, 不愿交托。 她是做过主君的,对居于上位的心态再清楚不过,当一切唾手可得时,哪怕得到的东西再好,她也不会珍惜。 裴振衣当下对她不错,她本能地想抓紧他,可这时又止不住地生出负罪感:他或许会成为李令姿的夫婿, 自己这样做, 岂不是与长辈口中的妖艳外室成了一丘之貉? 所以她献媚讨好时,心头总是压着沉沉的负担。 她自甘下贱地堕落,但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这样的。 好人家的姑娘会像李令姿那般, 即使身陷囹圄, 也凭自己的才能挣扎出一条生路, 力挽狂澜。 而不是如自己这般, 想到的最好法子, 也只是攀着个男人罢了。 她近日日子好过了些,但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曾经身上那股子洒脱无拘的自信荡然无存,她甚至开始自卑自怨,觉得自己处处不如旁人,对裴振衣就越是心中矛盾——好像自己如今没了显赫家世,就不配站在他身边那样。 两人各自默然,心绪千回百转,良久,宝颐怯怯问道:“大人,你会娶李令姿吗?” 裴振衣一愣,如同白日见了鬼,不知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从何而来。 “我娶她做什么?”他反问道。 “上回她同我说了,李将军……就是她的父亲,极是属意你来做他的女婿,说不准就要把她嫁给你。” 这样拧着也不是办法,宝颐终归是一咬牙问了,问完后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说不出是希望他回答是,还是斥责她又胡思乱想。 裴振衣没斥责她,而是干脆利落道:“不娶。” 好像他懒得为此事多费口舌。 宝颐讷讷道:“那大人你……” 裴振衣奇怪地斜她一眼,似乎疑惑她今天怎么那么多怪异的念头,他何时同她谈过娶妻了? “陛下提过要赐婚,我回绝了,”他道:“我被授职后,时常有人托间人来问询婚事,数目太多,我也记不清楚,但你不必忧心宅子里会进别的女子,我暂且无意于此。” 这番话其实有些出格了,他本不打算让宝颐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别人,可又忍不住想告诉她,好让她欢欣鼓舞地睁着湿漉漉的漂亮眼眸,一脸感动地抱着他胳膊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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