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叔吓了一跳。 他还从未见过裴振衣这副模样。 裴振衣生性坚韧,善于忍耐,当年父母双亡,他被迫独力养活一双弟妹,为此学会了打猎采药,做饭洗衣,一切活下去需要会的活计,那么沉重的担子都背了过来,如今只是失去了一个未婚妻,他竟然一蹶不振,眼看就要自我毁灭了,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惊吓过后即是恨铁不成钢,越想越不忿:他奶奶的,自己悉心教导了十年的徒弟下山后长歪了,不仅长歪,还长成了个痴情种子,没有一点他情场浪子的风采! 他撸起袖子,张嘴便骂:“小兔崽子,给老子站起来,一天天躺床上装死,也不怕把四肢都躺瘸了,不就一个女人吗?你至于要死要活的吗?走,跟老子上青楼去,给你喊几个漂亮粉头,你马上忘了那姓唐的丫头。” 裴振衣缓缓抬眸,看他一眼,哑声道:“我不去。” “不去就不去罢,你糟蹋自己做什么?”云叔无法理解。 “不是糟蹋,” 裴振衣语气很平静,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对天地万物都失去了兴趣的态度。 “她不在了,那我约莫也活不了多久。”裴振衣垂眸打量手中的桃色护身符:“……她很不讲理,此番一定讨厌极了我,我应当去陪她的。” “你想殉情?”云叔惊得下巴差点落地。 裴振衣不语。 殉情?他有这个资格?说是赎罪还差不多。 云叔快疯了,费尽此生所有自制力才勉强守住了满腹秘密,想都没想,劈手甩了裴振衣一个巴掌,骂道:“你像话吗?老子把你养大,教你武艺,是让你给一个黄毛丫头殉情的?你这么紧着她,拘束她,无怪她受不了!我是她我也跑,后悔死你!” 裴振衣也不生气,就默默看着师傅,眼里依旧无悲无喜。 云叔也知道,说教骂街都对这犟驴没用,于是吐出一口浊气,对外头喊一句:“重七,幺儿,进来吧。” 是裴振衣的弟弟妹妹,久居道观之中,这回被云叔顺手带来了。 来前已特意培训过两人,出场后什么都不用做,狠狠哭就对了,扯着嗓子哭,哭得越惨越好,而且别的不必多说,只说那一句最经典的台词:大哥,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呀! “大哥,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呀!”两人哀嚎。 听得弟妹的哭声,裴振衣神情微微松动。 裴幺儿渐入佳境,执起裴振衣的手贴在侧脸上,滚烫的眼泪渗入了缝隙中,一片粘腻。 她道:“大哥不要幺儿了吗?哥哥你不晓得,你一走就是好几年,隔好久才来一封信,这次你邀我们去赴大哥的喜宴,我们不知有多开心,不要抛下我们,我们会乖乖巧巧,不给大哥添乱的!” 裴重七也在哭,哭得地崩山摧,话都说不利索。 裴振衣垂下眼,轻轻摸摸他的头。 当年父母亡故,他也是这样摸摸弟弟的脑袋,背起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弓,咬牙养活了他们。 爱情对他来说,是一场甜蜜的折磨,他痛恨她,却也离不开她,但好的亲情是良药,足以把他从深渊中拉出。 什么叫以毒攻毒?云叔满意地在心里一笑,就你唐家的丫头有亲戚么?裴振衣也有,不仅有,还有两个呢。 人活着有不单单是为了男女之情而活,还有肩上的担子,脚下的前路,一时悲痛到想了结生命,这很正常,可静下来仔细一想,真的值得吗? 宝颐会为了家人脱离裴振衣的控制,他当然也会为了家人活下去。 这对年轻人性子南辕北辙,但在这一点上却又极为相似。 作者有话说: 想了很多狗痛苦汪汪的场面,最后都没咋写,准备留给我下一条狗使用 -感谢在2022-06-11 13:21:03~2022-06-12 13:0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雨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不是纯爱、34759894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半月后, 云叔把徒弟从死亡边缘线上拉了回来,去北凉散心时,被阿佩拉来串门子。 一进门, 他盯着宝颐看了老半天,最后困惑地挠挠头, 嘟囔道:“这也没多好看啊,至于吗他。” 宝颐大感屈辱:“我还不够好看?” 云叔摇头,决定要远离小年轻们令人费解的感情纠缠。 他又瞥一眼眼前的漂亮姑娘——她梳着两条俏丽的长辫子, 换了一身北凉样式的厚衣裳,小脸缩在毛领子里, 还如之前一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硬要说有什么变化, 便是气色红润了,腰板挺直了,走路带风了。 云叔牙有点酸。 这算什么事?自家徒弟心如死灰,奄奄一息,她可倒好,在这儿天天吃肉喝奶,神仙日子过着, 半点思念的样子都没有。 云叔护犊之心顿起, 哼了一声道:“你可知道你那亲亲夫君如何了?” 宝颐笑容一僵,勉强道:“略知一二吧。” 云叔又哼一声:“只知一二,便是不知, 想来阿佩那小狐狸也不会尽数告知于你, 还是让老叔叔我来的好。” * 他试图添油加醋, 极力渲染, 把裴振衣种种惨状描绘一遍。 说到一半忽然有些挫败, 裴振衣已经凄惨至此,全然没有添油加醋的余地。 如他所愿,宝颐没心没肺的笑容随他的讲述徐徐崩塌,云叔心里这才舒服了些许——这姑娘倒也不是没有心,只是脑子比较清醒罢了,痛也是痛的,但她不会改变主意。 那让她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云叔叹了口气,不愿再自讨没趣,起身走了:“好了好了,别这么看着我,我走还不行吗?今后的日子好好过吧,既然决定了做个死人,就别随便诈尸了,不然老叔叔我不好向徒弟交代。 宝颐机械地站起身送他,回来后发现阿佩前来探望,她强笑着招待了几下,便独自一人坐到了桌边,怔怔出神。 宝颐想象力极佳,连没影儿的事都能被她想出个全套大戏,但惟独这次,她实在想象不出裴振衣吐血昏迷,在过大的打击之中,甚至下达了对匪徒处以极刑的可怖命令。 她不知该做如何评价,欲言又止许久,满面沮丧。 愧疚吗?她是有一些愧疚的,毕竟自己又自私地骗了他一回,也确如他所言,自己朝秦暮楚,水性杨花得很,需要他的时候百般逢迎,不需要他时,便毫不犹豫一脚踢开。 哪怕她本意并不如此,每次做选择前也都深思熟虑过,可……他不知道呀,裴振衣有许多事瞒着她,但她在许多事上,也并没有同他说实话。 身份地位的差距使他们永远无法坦然,比这差异更可怕的是地位悬殊带来的不甘与猜忌——他们互相害怕对方会抛弃自己。 一旦这样的恐惧产生,迟早有人会无法忍受。 宝颐想,即使没有阿佩,她大概也会在许久后的某一日惊醒,踏上她自己的旅程。 一时间心绪万千,她沉沉叹了口气,对阿佩道:“那要不然,我还是先去告诉他我还活着……再这样下去,我怕他真的要发疯……” 阿佩毫不掩饰对她没出息行为的唾弃,苦口婆心道:“妹妹,别犯傻了,一个被窝里睡了那么久,你还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吗?这人脾气轴得像头驴,又十分看重你,你这般贸贸然跑回去,怎么跟他解释?你怎知他不会找个麻袋把你拎回去,从今以后再不准出门?” 宝颐认真想了想:把她关在家里,这确实是裴振衣的做派。 看来阿佩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才对此人的本质如此了解。 “但他好可怜啊。”宝颐心疼男人的毛病再次发作。 阿佩实在忍不住了,翻了个波澜壮阔的白眼。 “他可怜还是你爹娘可怜?就算是他更可怜一点,你选你家人还是他?” 宝颐又仔细想了想,觉得为别人而活总是有些窝囊,便道:“我能不能选自己?我也很可怜呀。” 阿佩重重点头道:“在理,心疼旁人不如心疼自己。” * 是夜,宝颐失眠了一整晚,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满是裴振衣唤她名字时的痛苦模样。 好糟糕的一觉,宝颐萎靡不振地起身,先去照料了父亲一会儿,又去探了大伯娘。 大伯娘如今正带着堂弟堂姐们吃斋念佛 ,一派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宝颐单是看了眼她的青菜豆腐,就暗自发誓,她绝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她需要银子,白花花的,能买来肉的银子。 从大伯娘处回家,宝颐终于开始认真琢磨赚钱这件事。 她并非万事甩手的贵族小姐,钱有多重要,她是知道的。 人的底气无非来自于财产和权势,她一个外乡人,权势是不必想的了,唯有钱财,她认为自己可以稍微努力一下。 怎么弄来银子呢? 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非要矮子里拔高个的话,做衣裳算得一项长处……但,宝颐偷偷观察了叶城人的打扮,不是毛皮就是麻布,素得令人发指,好像全城人一起为漫长的冬天披麻戴孝。 这帮人对花哨的衣裳无欲无求,一下就把她的财路堵死了。 一旦一个人开始为生计发愁,那她通常就没时间想什么风花雪月了,宝颐深吸一口气……来钱之路道阻且长啊。 当初裴振衣给的首饰还在,宝颐交给阿佩,让她熔成了金子,幸亏裴振衣乡下出身,没见过好东西,喜欢给她打金首饰,不然换成了琢好的玉流到市场上,那可就糟了。 世间之事阴差阳错,福兮祸之所倚,果真不假。 日子总要过下去,眼看父亲的身子好了几分,母亲能独力照料他了,宝颐便把唐池撵出去找工做,辗转几回,把他塞进了一家酒楼帮着管帐本儿。 这种酒楼平时不收外乡人,这回要了唐池,宝颐也颇觉意外,后来经人提点,仔细一想才理清了缘由:收个没根基的外乡人,账本若出了事,正好能把他扔出去顶包,多划算的一笔账。 宝颐了解了内情后,赶紧带他遛了,最后把唐池安排在一个书坊里,平日里负责校对篇目,虽然月钱少点,但环境清幽,且没有狗屁倒灶的破事儿,也算令人满意。 宝颐自己则重拾老本行,把容貌随意一遮掩,找了个衣坊毛遂自荐,对方见她手艺尚可,人也机灵,便顺手收下了她。 宝颐过上了每天缝麻布棉袄的清苦日子。 毕竟是技术活,她收到的月钱还算丰厚,只是…… 缝了三件大花布袄后,她实在受不住了,问同僚道:“为何这儿能选的布都那么粗糙?即使是上等的绫子,花色也诡异得很,分明是南边大齐挑剩下才运过来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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