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冷锅冷灶,只有一个小丫鬟翘着脚吃花生。 碧桃打开柜子里的小罐子, 微微一愣,疑心地拿出来对着光照了照,冷下脸来, “里头的川贝呢?” “碧桃姐姐, 这我哪里知道?”小丫鬟一吹手里的花生皮儿, 拍了拍裙子, “兴许是用完了,足足大半个月, 咱们院子里可没补给进来任何东西。” 能用的东西越来越少,偏偏枝枝的咳嗽越发严重,碧桃把这点川贝看得和眼珠子似的, 哪里不记得上次用的时候还剩下多少。 “这宫里,最忌讳的可就是手脚不干净。”碧桃放回去罐子, 叉腰骂起来, “今日谁若是不还回来, 我转头便让姑娘去和殿下说这件事, 谁也别落着好!” 小丫鬟慌了几分, 却又挑眉硬气起来,“你有什么证据是我拿的,何况枝枝姑娘根本见不了殿下!” “好,我拿了你去告了状再说你有没有证据。”碧桃抬手便拉她。 “见什么见,谁不知道殿下根本没把枝枝姑娘放在心上,病得咳血都快死了,连个大夫都不肯请。”小丫鬟不惜和碧桃撕破脸,“你一个宫外进来的奴婢,凭什么在我头上撒野?和你那主子一样,就是个下贱胚子。” 碧桃气得脸都红了,抬手要去掌小丫鬟的嘴。 却猝不及防瞧见门口站着的少女,她手心里似乎攥着什么,瞧见碧桃时抿了抿,走了过去,不大熟练地拿捏着主子的架势,“你……几时配叫我下贱胚子了?” 小丫鬟一愣,却没再挣扎,冷笑一声,“反正别说东西是我拿的。” 枝枝走过来,抬手抓着碧桃的手,“你骂碧桃。” 少女圆钝的眼儿微微眯起来,抬手就在小丫鬟脸上甩了一巴掌,这一巴掌不算是多大的力气,却还算响亮。 “我告诉你,”枝枝明显是很不习惯这样盛气凌人,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手心里的玉佩,语气都有点结巴,“以后……不可以欺负碧桃。” 碧桃眼眶一下子湿了。 她趁着小丫鬟没反应过来,一脚踹在她腿上,骂道:“滚,不想在这里当差了,就早日滚,可别让我再看见你,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还真找好了门路,今日就走!” 枝枝和碧桃都是哑然,也难怪一个烧火的小丫鬟也敢这样猖狂。 看着小丫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碧桃才回过神来,想起刚刚小丫鬟说的话叫枝枝都听到了,不由开口道:“……殿下只是想让姑娘去服个软,并不是真的就完全不在意姑娘。” “嗯。”枝枝似乎不愿意纠结这个。 碧桃注意到枝枝手里似乎捏着什么,目光下意识瞧了过去。 枝枝收拢了手指,似乎想藏,但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着碧桃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想要问问你。” 碧桃见她不去想这些不开心的,倒也松了口气,“姑娘您尽管说。” “你可绝对不要告诉旁人。”枝枝关上门,确认门外没有人,才摊开了掌心。 那是一块玉质极好的玉佩,碧桃一眼就认出来了,下意识开口想问枝枝,殿下怎么把一贯待在身上的玉佩给她了,随即意识到,这玉佩的花纹和殿下身上的那块是反的。 何况,宋诣的那块玉佩,是黎国皇室的象征,也是陛下嘉奖他手刃黎国国君的赏赐。 说什么,也不可能给枝枝。 “你可知道,殿下身上的那块玉佩,是从哪里来的吗?”枝枝小声地问道,她眼底藏着殷切的盼望,眼睫染湿,“那是我哥哥的玉佩。” 碧桃几乎要告诉枝枝的话,就被后面这句话噎住了。 黎国长公主沈蝉音失踪这件事,众所周知。若是碧桃告诉了枝枝,她就是沈蝉音,是亲手杀了她哥哥的仇人,害得她落入暖香楼甚至在京都为妾的人。 碧桃脊骨上冒出一阵一阵的凉意,几乎说不出来话,半天才艰难道:“姑娘,这块玉佩,您不要给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看。” “这我知道。”她抿了抿唇,很小声道:“之前拿出来,被一群人打骂,头上还被砖块砸破了,到现在还有一块疤呢。” 碧桃越发不敢说话。 她原本算是宋诣手底下的人,虽然不算亲近,但是知道了这件事,少不得要报告给宋诣。 可…… 黎国和齐国隔着血海深仇,殿下虽然看得出来对枝枝姑娘也不算多偏爱,若是当真知道了她的身份,将她牵扯进两国之间的恩怨里去。 “姑娘一定一定要小心。”碧桃笑得勉强,“姑娘和哥哥的情分,极好么?” 枝枝一下子笑起来,“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记得兄长最是疼爱我。若是能找到我,一定会带我回去的。” 碧桃不敢言语,心头天人交战。 她不敢告诉枝枝,却拿不准是否要告诉宋诣,若是殿下得知她隐瞒了这样的真相,到时候免不了要责罚她。可若是告诉了,谁知道原本便被所有人倾轧欺辱的枝枝,作为黎国的公主如何在齐国活下去。 一位落入青楼,甚至成了敌国储君的妾室的公主,又死了嫡亲兄长,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好下场呢? 枝枝又是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浮上病态的红晕,少女娇俏单薄,可含着笑意时还是蓬勃出几分生机,“就是枇杷叶子煮一煮,不加川贝,也是可以止咳的。” 碧桃才意识到,枝枝以为她发愁是因为没有了川贝。 “好呢,我去给姑娘和熬点枇杷水,加点冰糖下去,也能润肺。”碧桃心头柔软,实在舍不得伤害枝枝,只能找借口先避开。 见碧桃出去,枝枝才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收起来。 虽然碧桃什么也没告诉她,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心慌,枝枝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咽下喉咙口的腥甜,靠着带着余温的火盆前打盹儿。 生了病,精神便不大好。 她迷迷糊糊的,不自觉便睡着了,连入梦也没察觉。 梦里是二月里如水雾般的细雨纷纷而来,郊外的杏花开了,满树如粉雪般堆砌,被风雨一吹混着雨水飞洒下来,朦朦胧胧如一片丹青晕开。 不知道为何,梦里的她竟然策着马穿过长街。 只是即便是梦里,枝枝也不大会骑马,十分生涩地握着缰绳,生怕自己跌下来。 但是马匹十分温顺听话,并不曾颠簸她。枝枝看见自己的红裙子被风飞扬起来,裙角金色的铃铛泠泠作响,浮起的黑发上裹着水珠,扫在面上,又凉又痒。 原处三个青年倚马驻立,似乎是在等她。 她看不清那三个郎君是什么面貌,只知道一个着红衣,一个着着玄衣,还有一个立在马下,青衣纶巾。只是在梦里,被三个人这么瞧着,她倒也并不觉得不自在。 枝枝伸手勒住缰绳,并不熟练地停了马。 然后在翻身要跳下来时,身后勒马而来的郎君先伸出手,扶住了枝枝,让她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学得还算不错。”那个玄衣的青年说了这么句,似乎对她很满意,“不过换一匹马,你现在大概就得缺只胳膊或者少了条腿了。” 那个红衣少年就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劲儿地嘲笑枝枝。 梦里的枝枝十分郁闷,却并不恼怒。 就是怎么也看不清这几个人长得什么样子,越是焦急,就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做梦。几乎是在这一刻,枝枝就像,这几个人里是不是就有自己的哥哥。 她连忙追上去,想要去看清几人的面貌。 可几人越走越远,到了最后什么也没有了,枝枝急得心头狂跳,忽然醒了过来。 房间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刮得破掉的窗纸呼呼作响的声音。枝枝背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起身想要去把窗户关上。 就在这时候,碧桃匆匆推门进来。 她手里没有拿琵琶水,反而拿着一张泥金的信封,和一张封了火漆的信封,“姑娘,李三娘子托人送来的,说是姑娘要的东西。” 枝枝心头一跳,先拿了封了火漆的信封。 碧桃沉默片刻,放下另一张信封出去了。 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张路引,国公府的嫡出娘子,办这点小事确实是轻而易举。但是上头有关枝枝的相貌,却添了一条,说是她面颊上有三寸余的伤疤。 这想必就是李三娘子想取的报酬了,枝枝怕疼,却并不怕失去美貌。 她小心翼翼地将路引藏起来,才打开那张请柬。请柬上写着,让她将相貌收拾为和路引一致的模样,于五日后子时,在围墙下有人接应于她。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把枝枝接出去,连夜出京去往金陵。 金陵这个地方,枝枝其实也很害怕,可如今别无选择了。 她烧掉了泥金信封和里面的信纸,只把路引放在了胸口的夹层里,起身走到了妆镜前。镜子里的人憔悴了很多,和初见宋诣时,懵懂中透着稚拙的妩媚不同了。 “只要割一道伤疤,便可以离开殿下了。”枝枝暗自给自己打气。 她握住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脸,手却有些发抖。 枝枝觉得自己真没出息,想到离开殿下,又想起那时候她想要一头撞死,觉得这辈子都要完了的时候,是殿下低下头来告诉天崩地裂的她。 “别死,孤带你出去。” 还吃她放了盐的梅子糕,没有生气。 就连那个丑得根本带不出去的荷包,殿下也收下了,还说,“这样丑的荷包,孤只要一个就够了。” 可殿下让自己陪在他身边做妾室,不过是因为答应了保护她,不过是……因为她和殿下搅合在了一起。说到底,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地去贪恋殿下。 她不该生出这样的妄念。 剪刀很冷,尖锐地落在面颊上,就让人有些发寒。枝枝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闭着眼,手紧紧握着剪刀往下一滑。 尖锐冰冷的刺痛扯破皮肤,鲜血一瞬间如蠕虫般滑过脸颊。 枝枝一下子丢开匕首,猝不及防看到镜子里的少女,唯一还算拿得出手的美丽面颊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鲜血顺着脸流下几道痕迹。 她原本便病得苍白憔悴,满脸鲜血的样子反倒是像个可怜可怕的女鬼。 枝枝想起李覃书信里的一句话。 【你唯一能让殿下瞧上的,便是一张漂亮的脸,只要你愿意舍弃美貌,让殿下厌恶你,我便会如约帮你离开。】 这样丑,殿下一定会讨厌吧。 枝枝觉得心口又闷又疼,带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体力不支往前一栽,推下来满桌的杂物。 哐当一声响,枝枝头上宋诣送的那支金簪落地,被她一口血溅上去。 碧桃骇得推开门闯进来,顾不得其他来扶枝枝,却瞧见她脸上一条长长的伤疤,满脸满手都是鲜血。她吓得立刻扶着枝枝靠在榻上,起身出去叫人,“快些去传信给殿下,侍卫若是不让你进去,便说枝枝姑娘脸伤了还咳血了,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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