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志,不可谓不坚。 陆鸢想了这么多,褚昉只听出妻子心疼他了。 他本想安慰妻子,说句“不辛苦”,心念一转,咳了声,说:“是很辛苦。” 秋日的夜沉静如水,陋室之内一片寂寂。 褚昉没能等来妻子出言安慰,一时有些后悔。他不喜把自己的难处说与人听的,方才也不知怎么了,嘴巴拐个弯儿就说出了那话。 其实没什么辛苦的,比这辛苦百倍的事他都扛过不少。 他才要改口说些别的,听陆鸢问:“你在扬州受的伤,可好透了?” 褚昉想起信里与她提过一嘴受伤的事,伤在腿上,早好全了。 “已经无碍,命根子还在,不信,你看看。”褚昉认真说。 陆鸢被噎的无话,至此才算真正看清他为人。 想他毕竟是领兵的,常与草莽武人打交道,有些粗鄙之语也是张口就来,平素与文雅同僚打交道,在家中又是不苟言笑的主君,这些俗气便也压制着,而今夫妻之间,他便释放天性了。 “好了就行,睡吧。”陆鸢困倦地打个哈欠,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这岌岌可危的床怕是彻底保不住了。 褚昉没有纠缠,只是拥着她合衣睡去。 他现在竟然有些庆幸她没有怀上孩子,不然她也得像陆鹭一样大着肚子奔波辛劳。 在不能保证守在她身边之前,他决定不让她怀上孩子。 ··· 没几日,褚昉收到圣上密诏,留下一些人护卫之后,与贺震一起离开了。 仅用了一个月,长安光复,圣上车驾还朝,第一件事便是整顿西北边务。 土蕃铁骑竟能在短短半月之内踏进京师,逼得圣驾弃城而走,实在是盛世之耻。 土蕃兵虽然攘除,但长安城内百废待兴,外防内务,国计民生,桩桩件件摆在圣上案头,朝臣也跟着早出晚归,势必要将圣上一贯标榜的盛世尽早堆砌出来。 褚家也被土蕃兵打砸地满地狼藉,甚至放财物的库房还有火烧痕迹,幸而陆鸢在离京之前将一些重要的财货搬进了暗室,不致穷途末路。 褚府要修葺,陆鸢的铺子也要整修,为了赶工期,陆鸢不惜花费巨资请了多批工匠干活儿,却没成想,就是这寻常不过的举动又引来一场风波。 有朝臣借此事发难,弹劾褚昉以公谋私,利用职务之便,私自挪用禁毁私钱,以次换好,中饱私囊,还将褚昉在扬州挪用私钱的事翻了出来,请圣上将褚昉停职查办。 褚昉此前被派往凉州整顿军务,刚刚回朝没几日,圣上虽念他功业甚伟,但既有人弹劾,这事便得查一查。褚家和陆鸢铺子的整修工作只能暂停,褚昉做京兆尹禁毁私钱时的案宗、褚家的私账甚至陆鸢生意上的账目都被翻出来查证。 褚昉也被停职在家。 “我是不是,太不知收敛了?” 夜中,夫妻二人坐在房内,褚昉在看书,陆鸢屈肘支着下巴,望着窗外修葺了一半的院子,陷入自我怀疑。 如今长安城百业凋零,百姓生计艰难,她或许不该如此大张旗鼓整修府第商铺,她虽问心无愧,自知花的钱都是自己一分一毫赚来的,可这世道,别人都元气大伤的时候,她依旧生龙活虎,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褚昉抬眼看她,按下手中的书,“为何这么说?” “或许我该收敛一些,这样,至少不给你惹这么多麻烦。” 她做生意,他纵着她,尤其他做了京兆尹,又曾主理禁毁私钱这种与商户利益直接相关的事,很容易把脏水引到自己身上。 褚昉笑了笑,“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再说,这些本就不是冲着你来的。” “虽不是冲着我来的,但到底因我的缘故让他们有了诋毁你的借口。” “便是没有你的事,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找我的不是。”褚昉看着她道:“说来,是我禁锢了你的脚步。” 陆鸢抿抿唇,低头叹了声。 “放心,若三日后还没有结果,我进宫向圣上要说法。” “这么快?”陆鸢讶然。 “案宗、账目都清楚,核对一下而已,何须拖得太久?至于扬州之事,我早已向圣上请过罪了,当时没罚我,不至于这时再来罚我,卸磨杀驴也不能太快。” “你觉得这次圣上会过河拆桥么?”陆鸢替褚昉不平,就她知道的事来看,褚昉不论从文从武,都办的周到妥贴,实为良吏,不该被如此排挤针对。 褚昉眉梢扬了扬,“不会。” 他道:“如果圣上有意针对我,那些真正忌讳我的朝臣反而不会这么用力对付我,他们之所以针对我,应是察觉圣上要召我回朝了。” “在我任职政事堂之前,圣上也希望我干干净净的。” “政事堂?”陆鸢小声嘀咕了句,那不就是和周玘名符其实同朝为官了么? 同一处殿宇,朝夕相对,连吃午饭都在一处。 陆鸢担忧地看了褚昉一眼。 褚昉在听她嘀咕“政事堂”时便知她想到了什么,此刻也试探地看着她,并不先说话。 等了半晌,听陆鸢嘱咐:“真做了宰相,你遇事冷静些。” 褚昉没忍住笑了,就这么怕他跟人打架? 见他笑,陆鸢也勾了勾唇角。 ··· 周家书房内,当今中书侍郎张必造访,正因褚昉被弹劾一事。 褚昉文武全才,且行事霸道专断,一旦进入政事堂,成为诸相之一,恐怕会压制其他人,打破现在诸相之间的平衡。 此次有人弹劾褚昉以公谋私,正是遏制他的良机,不管这次证据是否确凿,只要诸位宰相和谏官一致口径,以褚夫人商户出身,生意遍布各行各业,而政事堂决策诸般国计民生,与商户利益息息相关,褚昉理当避嫌为由,便可将他排挤在政事堂之外。 “其他人那里都已说通,如今只剩周相你的态度,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圣上不会一意孤行。”张必劝说道。 周玘沉默着,似是在考量。 “周相,安国公文治武功皆精,一旦为相,恐怕政事堂就成了他的一言堂。” 周玘微微点头回应,像是认可他的话,问:“你们想怎么做?” 张必侃侃道:“素闻安国公惧内,管不住他夫人,才让他夫人抛头露面,行商积利,咱们不妨向圣上建言,安国公若入政事堂为相,他夫人不能再行商,如此才能服众。” 周玘不以为然,“若安国公真能说服夫人不再行商呢,就眼睁睁看着他拜相?” 张必摇头:“我看过褚夫人的生意账目,利润之丰远比我们一介文官的俸禄丰厚许多,且现下疲靡,咱们俸禄减半,更不可相比,让褚夫人放弃生意,不太可能。” 周玘忖了片刻,答应了。 送走张必,周玘翻出之前写好的一篇策论看了看,那是对当今多相议政制度利弊的分析。 多相议政本是为了防止一人独大,如今却为宰相之间互相制衡、排除异己提供了方便。 有些事情该变一变了。 “元诺哥哥,吃些宵夜吧。”颖安郡主亲自端着一碗粥进了书房。 周玘收起文章,客气地谢过之后,端着粥三两口便喝完了。 颖安郡主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试探他的反应。她听婆母说这粥大补,对他们要孩子好。 周玘察觉她的眼神,但知她心思单纯,根本没那上面想,说句“你早点休息”便坐回书案后。 颖安郡主却没有离开,跟在周玘身旁,注目看着他神色。 不知是被她盯的还是怎样,周玘通身如火烧一般,热浪一阵阵席卷而来,涌上了脑顶。 他恍惚了下,仿佛看到陆鸢站在旁边给他磨墨。 “凌儿?” 他去握她的手,她没有闪避,反而问他:“谁是凌儿?” 周玘愣怔了片刻,盯着颖安郡主面容看了许久,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推开她起身往外走。 他还有些神志,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 “元诺哥哥,你去哪里?” 颖安郡主拽住他衣角,力道很重,周玘向后踉跄了下,察觉一双手臂从后环住了他腰。 “元诺哥哥,我们要个孩子吧,你别怕,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你,你先放开我。”周玘忍着燥意,声音有些哑了。 颖安郡主听话地放手,周玘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要开门,却发现门从外锁上了。 他绝望地拍着门,没有回应,沮丧地用头撞门。 “元诺哥哥!” “你别过来!”周玘额上撞出了血,顺着脑门流下,眼底憋出血色。 “为什么还要逼我?” 他已经听话,保全了家人,没有抗旨悔婚,为什么还要逼他? 颖安郡主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不敢再上前,“我没有要逼你,你别这样……” “叫他们开门!”周玘咬紧牙关,眼底的血色越浓。 颖安郡主拍门,叫来了周夫人开门,门一打开,周玘便冲了出去,逃离了这个家。 周夫人忙叫家奴去追。 “母亲,凌儿是谁?”颖安郡主醍醐灌顶,骤然明白了她和周玘姻缘不睦的症结所在。 作者有话说: 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出自《战国策》
第81章 她很贪心 ◇ ◎他却纵容着她的贪心◎ 周夫人心中虽乱, 面色平静,“什么凌儿,不曾听说过。” 颖安郡主盯着周夫人看了会儿, 探不出虚实, 索性直接问:“元诺哥哥是不是有心上人?”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元诺没有那么喜欢她,可是皇兄跟她说,元诺性子温,不善言辞罢了,以后做了夫妻, 一切都会好的。 她信了这话, 日日盼着向好的那日。 但看今日元诺的反应,事情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周夫人面色不改,劝颖安郡主,“你别胡思乱想,元诺性子倔, 等他回来, 我好好问问他怎么回事。” ··· 如今已是初冬,周玘额上的伤口一吹风,寒意刺骨,他借着这冷意,神思愈加清醒了。 他去了福满楼。 福满楼正在整修, 闭门谢客,连个值守的小厮都没有,他拍门没有回应, 就坐在门前石阶上吹风。 药性引发的燥意渐渐冷却下去。 他意识越来越清楚, 望着福满楼的匾额, 忆起少时陆鸢跟他抱怨, 说这匾额上的题字太丑,但因是爹爹题的,阿娘稀罕的很,换不得,等她出嫁,把福满楼要过来做嫁妆,一定把这题字换掉。 她那时说,要换成他的题字。 言犹在耳。 周玘唇角漫上笑容,他看到夜色里闯进几个人影,知是家奴找来了。 母亲了解他,知道他能去、会去的地方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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