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方张着唇,欲反讥,雪衣不着意地伸手将她往后按了按。 看来这位长姐还没看清现在的形势。 姑母既对她有所求,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一定不会允许危及她的性命。 雪衣不知是该羡慕长姐的天真,那位卫氏把她保护的太好,还是该笑她愚钝,轻轻挣了开:“当时街市混乱,阿姐怕是记错了,那时是你往后退,一不小心反把我推出去了,你是没瞧见那马蹄高高扬起,仿佛要将人踏成肉泥的样子。” “竟然险些伤及性命了?” 不出所料,崔二夫人眉头紧皱。 一个侄女的伤势她的确是不在意,姐妹间的明争暗斗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小娘子和她的儿子八字相合,是专为着冲喜接来的,若是伤及了性命,那她可就不能容忍了。 崔二夫人登时便冷了脸色,朝身旁垂着头的陆雪凝睨了一眼:“你身为长姐,理当照顾幼妹,可刚来的头一日便出了这样的事,这可不是一个大家族长女应有的体面,此次雪衣的伤我便全权交由了你,你可不要让我和你母亲失望。” 让她去照顾陆雪衣? 陆雪凝何曾受过这种气,一抬头看见了雪衣眼中的笑意,这才明白是被她借着姑母的手敲打了,愈发添堵。 但她此番前来是奔着崔二公子来的,若能成事,还需得仰赖姑母的支持。 陆雪凝不得不忍下了气:“姑母放心,绝不会有下次了。” “那便谢过阿姐了。”雪衣温温柔柔地拜谢,看着长姐面色发涨的样子终于解了些郁气。 然而虽赢了一场,由此却也看出这位姑母这么紧张她的命,等闲定不会让她轻易离开。 大好的心情又低落了起来。 房间里一时有些安静,眼下也没什么心思再聊了,崔二夫人拉着她又说了片刻客套话后便离开了。 雪衣心里乱糟糟的,撑着笑应了是。 “这大姑娘未免欺人太甚,明明先夫人才是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您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女,如今倒好,她阿娘非要嫁过来做平妻,鸠占鹊巢了还耀武扬威?没见过这么没脸皮的!” 晴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冲着那门缝啐了一口:“还有您那姑母也是仗着权势,不把人当人的。怎么,她儿子的命是命,您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雪衣何尝不知道这个理,揉了揉笑的有些僵硬的腮,疲累地坐下:“说到底,左不过一个权字罢了,若我那后母不是吴郡卫氏的旁支,我阿耶又岂会上赶着攀附?若姑母不是碰巧嫁到了这崔氏高门,她又岂敢诓我来冲喜?” 这权之一字,压下来真叫人喘不过气。 雪衣看了看这高高的房梁,直到现在,才真切地体会到了阿娘当年的心境。 想当初,阿耶入长安参加科举的那一年,老家遭了洪水,恰好联系不上阿娘,那时他又中了举,正是红火的时候,于是便借口阿娘遭了难为由另娶了吴郡卫氏。 可怜阿娘被洪水卷走,无人寻找,磨破了双脚一路跋涉了回去,看到的却是丈夫一身红衣,挽着新妇的得意。 大婚已成,却出现了两个妻,在场的宾客无不哗然。 然则,吴郡卫氏乃是江左大户,当今的皇后亦是姓卫,因而她绝不可能做妾。 可阿娘也是入了族谱的原配,族老们再三商议,便折衷提了一个平妻的法子。 阿娘当时只以为是命运作祟,只能认了命,于是咬着牙喝下了新妇敬的茶,接受了平妻。 然而卫氏跋扈,阿耶冷淡,阿娘虽有平妻之名,却有名无实,过的连妾都不如。 一次酒后,阿娘怀了她,更是遭到了那位卫氏的嫉恨,被以治病为由送去了庵堂里,而后又意外身死。 这下,卫氏彻底成了正妻。 雪衣自小便不明白,为何同是嫡女,她和陆雪凝却过的天差地别? 直到阿娘意外身亡后,她才醒悟了过来,阿耶怕是打从一开始就根本就不想要这个糟糠妻。 不过,以权压人,迟早会被压。 就像这平妻一样,就是个遮丑的幌子而已,律法里可从没写过有什么平妻,先娶的就是妻,后娶的理当为妾。 阿耶和族老们既然能为了权势装一次糊涂,那自然也能来第二次,端看谁的权更高罢了。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雪衣愈发觉得攀上崔二郎是个明智的抉择。 成了更好,她便是未来的主母,连姑母也要跟她低头,更别提那见利忘义的父亲。 便是不成,也足够让姑母和长姐烦心了。 只是一想到傍晚时他指腹滑过她脸颊时的粗粝,她双颊又烧的慌,忍不住埋在了妆台上,有些懊恼。 两次见面都出了岔子,她明日一定要给二表哥留个好印象才行。 沉思了片刻,脸上的热意消退,雪衣才抬起了头对晴方吩咐道:“你去把那件服红裙找出来,明日我要穿。” 晴方正替她卸着钗环,闻言手一抖,满脸惊讶:“娘子,这才三月,您就开始穿薄纱啦?”
第5章 肖想 三月天,似乎的确有些早。 他们住在二房的梨花院里,此时正是梨花刚开的时候。 这个时节长安的贵女们大多还在穿夹衣,身上披着层层的披帛。 可她今日实在太糟糕了。 雪衣垂眸打量了眼因为冲撞摔倒而便变得皱巴巴的鹅黄襦裙,再看了眼额上红肿的伤,几乎不敢想二表哥看到她这副模样的心情。 于是不顾晴方的惊讶,仍是坚持:“你把那几件新做的襦裙都拿出来,我暂且一试。” 晴方心说以娘子您的模样就是披件麻都好看呀,压根不需这么费事。 但这崔二郎见多识广的,也的确不是寻常人,于是还是顺从地打开了箱笼,将带来的衣裙统统翻检了出来。 雪衣逐个摸了摸,这白绫裙太素,间色裙太乱,还是只有这服红裙最合适。 可是这服红裙也的确是薄。 雪衣光是摸着那轻薄的细纱,身上便已然浮起了一股冷意,忍不住蜷了蜷手:“没有别的了么?” 晴方摇头:“卫夫人只给咱们赶做了这么几件新的,余下的都是去年的旧裳了。” 这高门大户里讲究穿着不能重样,便是衣服重了,配饰也绝不能重。 她这几件显然不够充体面的,看来以后还得想想办法。 但眼下,别无可选了。 雪衣纠结了片刻,一咬牙还是拿起了那裙子:“就这件吧。” 冷尚且能忍,可丢了脸就真的没法回头了。 * 博陵崔氏源自太公齐,从分封至今,历朝皆为显赫士族。而如今的博陵公府更是鼎盛,高-祖高-宗朝便已然出了两位崔氏的宰相了,老国公又参与了当年之变,亲手扶了圣人上位,煊赫一时。 如今虽退下来了,但几个儿子或在户部任职,或在边关戍守,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博陵崔氏的宅子在这寸土寸金的兴化坊内独占了六进六出的宅子,不可谓不富贵。 而在闾门之内,崔珩的清邬院一向是整座公府中最清净之处。 阳春天气,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杨保守在屏风后,想着昨日为了太子遇刺一事,郎君在外奔波了一天,今日恰逢休沐,便不如往常一般叫起了。 他正准备吩咐端盆备水的侍女动作轻些,那屏风后头却突然传出了拉帘子的动静,竟是比寻常时候醒的还要早。 杨保忙不迭地绕过了屏风过去,一抬头,却见崔珩已然起了,正抵着太阳穴按着,眉眼间流露出些许烦躁。 “公子,可是这熏香重了?”杨保拿香匙把香团往下压了压,那熏笼里的烟气才慢慢淡下去。 崔珩凛着眉眼,大约是默认了,可脑子里却全是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 昨日初见,当看到了那位表妹的样子时,他便像被虫子啮了一口似的,说不出的不自在,谁知晚间竟做起了梦来,梦里变本加厉,愈发难以言喻…… 是个有手段的。 崔珩微微烦躁,浸到凉水里洗去了一手的温软滑腻,才恢复了些许平静:“药送去了吗?” 这府里一共五房,人来人往的,杨保思考了片刻,才想起来公子问的是二夫人的那个颇有些心机的侄女,连忙答道:“一大早便去了,府医也跟着去了,说是只是皮外伤,搽了药粉养上一段时间便无事了。” 崔珩早有意料,一根根擦过手指,丢了帕子又淡淡地问:“那匪徒的像呢,她画了吗?” “也已经画好了。” “这么快?” 崔珩微微皱眉,这画像是为了全城搜寻那贼子用的,他昨晚特意嘱咐了要画的精细些,尤其是关键的体貌特征,所以即便是慢些也无妨。 杨保一介粗人,只是琢磨着道:“毕竟是诗书之家,熟能生巧,画的好兴许便快了。” 崔珩不置可否,却已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展卷,那画卷越往下来,他的脸色便越沉。 杨保替他捏着下缘的边,按捺不住好奇,余光里瞥了一眼,“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崔珩剜了他一眼,他才连忙低下了头。 可忍的辛苦,将笑不笑的样子反倒愈发滑稽。 “这果真是她所作?” 饶是崔珩见多识广,也顿了一瞬,皱着眉扫了一眼那勉强能看出是个人的画卷后,随手扔到了案牍上。 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污了自己的眼。 “千真万确。” 杨保没想到这位表小姐画技竟是这般。 憋了半晌笑,他不知该如何评价,只是挠了挠头道,“这位表姑娘……还真是有趣啊。” 有趣? 崔珩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杨保纳闷,一定睛看见了他眼神里的不虞,脑子转了两圈才明白过来这表姑娘的用意,也跟着板起脸来。 豁,这位表姑娘原是想引着公子亲自去呢,可真是好手段! 不过这回,雪衣倒真是冤枉了。 昨晚料想这位二表哥要来,一大早她便被晴方从被衾里揪了出来,好生打扮了一番。 谁知,穿着轻薄的服红裙对着窗子瑟瑟地等了半晌,那位二表哥却并没有来。 不来也便不来吧。 他是这公府的嫡孙,若非因着撞伤之事又恰好牵扯到太子,原也不该屈尊到她的小院。正送走了府医的时候,小厮忽又要她将那日所见过的匪徒之貌画出来。 论刺绣,书法,雪衣尚可。 唯独这丹青,她的确不擅。 但清邬院的小厮和这位二公子一样,看着温和,实则不容拒绝,无奈之下,她只得凭着记忆挥毫泼墨了一幅。 刚画完,见多识广的小厮瞄了一眼便嘴角抽搐,憋着笑意,雪衣当时双颊发红,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更不敢想这样一幅画落到了那位二表哥眼里会是什么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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