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一处美妙之地。 到了楼梯口,那小内使便站着不动,往里面指了指,示意她独自进去。 容语来到一面翡翠云纹屏前。 隔着屏风,听见里面几声叮咚细响,像是古老的钟漏,嘀嗒嘀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像极了刘承恩这个人。 容语想起那回意外掐死了小王爷的雪猫,小王爷一声令下,喝令侍卫将她捉住,意图就地杖毙,恰恰是刘承恩路过,救下了她。 容语定了定神,越过屏风,头也不抬,撩袍恭敬跪下, “小的给老祖宗请安。” 等了一会,上方传来一声微叹, “起来吧。” 声音细沉,透着几分长者的温和。 容语抬目望去,只见刘承恩身穿交领素色罗袍,肩披厚厚的大氅,头鬓泛白,想是怕冷,还添了一对暖耳,手肘抱着一拂尘,正歪在塌上翻看折子,他目光沉静绵长,与寻常人家的长辈无异,唯独头上带着一顶忠静冠,仿佛时刻提醒自己为臣的本分。 余光注意到塌旁的屏风上架着一件绯红的飞鱼服,这是一种赐服,非尽忠恩厚者不赐。 塌中小案上搁着一座双耳翠色玉鼎,鼎中白烟袅袅,烟雾缭绕夹着一抹清香,渗入容语鼻尖,令人神清气爽。 容语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屏气凝神退至一侧,等着他示下。 刘承恩默不作声阅过几本折子,半晌方慢腾腾问道, “陛下称赞你的文章,点你为蓬莱吉士,是对你的鼓励,切莫骄傲。” 容语规矩答,“小的明白。” 刘承恩颔首,依旧不曾抬眸,目光落在折子上,仿佛瞧见不悦之处,伸手够笔,容语见状,连忙上前,取下笔架上的朱红狼毫,恭敬递给他。 刘承恩这才看她一眼,接过笔,在折子一处划了圈,再合上置于一旁,抬眼,目光在她清致的面容一落, “你这样的才华,留在司礼监可惜了,去东宫当伴读吧。” 容语闻言立即扑跪在地, “回老祖宗的话,小的不去东宫。” 这一声出,引得刘承恩侧目,眼角微微绷起,低声喝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去东宫当伴读,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分。” “小的知道。”容语面色从容,仿佛早就想好似的,挪着膝盖往前,恳切道, “老祖宗,小的不想去东宫,小的想跟着您。” 她入宫便是为了追查红缨下落,哪有功夫去东宫熬资历,司礼监内外一把抓,正方便她行事。 刘承恩神色微动,彻底放下折子:“起来回话。” 容语立在他近身处。 刘承恩静静打量她,面容明净如玉,一身锦绣才华,尤其是那双眼,干净得不染纤尘,是个极好的苗子。 刘承恩原先有意试探,眼下却存了几分惋惜,“我让你去东宫,是为了你好,既风光,又有前程,你若不去,其他上榜的内侍怕不知多高兴呢。” 容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垂眸盯着玉烟,“小的师承钟鼓司前掌印冷公公,冷公公教导小的,这辈子若有机缘,一定得跟着您。” 刘承恩闻言眉眼弯出笑意,“罢了,你执意如此,我少不得管你的事。” 容语展颜一笑,立即跪下给他磕了几个头,把刘承恩哄得眉开眼笑的, “起来吧,你既然这么有孝心,咱家岂能辜负你,眼下有个好差,你去办,办好了,有你的益处。” 容语听到“孝心”二字,立即明悟,拱手道,“请义父示下。” 刘承恩目露欣悦,执笔敲了敲她脑门,“你这小东西!瞧着是个内敛的,嘴这么皮!” 容语揉了揉脑袋,讪讪地笑了笑,这一笑,溢出几分属于少年的鲜活来。 刘承恩看在眼里,满意道, “你义父我多年不曾收徒,罢了,来,看看这个。” 这是认下她的意思。 内廷宦官,父父子子,不过逢场作戏。她现在风口浪尖,若不寻了一张护身符,怕是独木难支。 容语接过他递来的折子,一目十行看过,眉尖微蹙,“孩儿不懂义父的意思。” 刘承恩扶着迎枕,坐得更舒适些,指了指对面的锦杌,让她坐下, “朝中科考在即,原先由礼部侍郎韩坤主持,眼下韩坤无故惨死,礼部乱成一锅粥,昨夜主子爷定下右侍郎胡劲风接过差事,初七各位考官就要进场,你代表司礼监去监察,明白了吗?” 司礼监代表天子行权,无孔不入。 正想追查韩坤背后主使,眼下就有这么好的一档差事递来。 容语欣喜,连忙谢恩。 刘承恩又嘱咐了她几句,放她离去。 待她离开,里间走出一太监,踱着步来到刘承恩身侧, “他倒是聪明,不想去接东宫那烂摊子。” 刘承恩阖着眼,闭目叹息, “也怪不得他,陛下虽让四殿下住在东宫,却迟迟不立他为太子,久而久之,人心易乱。” “唉,皇后娘娘若肯去陛下跟前服个软,四殿下也不用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亏得是老祖宗您在陛下面前周旋,否则四殿下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罢了,不说了,把名录取来,换个人去东宫。” “哦,对了,你不觉得这容语像一个人?” 那太监顿住脚步,瞠目道,“像谁?我可没瞧出来。” 刘承恩沉吟半晌,脑中灵光一闪而逝,他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 容语打司礼监拿了驾帖,前往六科廊签发,司礼监虽势大,却也不是乾纲独断,每每有诏令,还需通过各科给事中签发,六部衙门方能接收。 容语沿着长长的宫墙,来到午门西侧的六科廊,走了这会儿功夫,夕阳已沉下一半,早春暮风四起,将城楼上的旌旗吹得飒飒作响。 她寻了当值的礼科给事中签发驾帖,顺带打听了一嘴,听闻谢堰奉都察院之令,督察此次科考。 容语神色微亮,还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 红缨的失踪,牵扯红丸案,这里头的水比她想象中要深。 她赶驴上马,骑马难下。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牵着她,在暗中搅动朝局。 而谢堰是韩坤一案的主审官,从他那旁敲侧击,兴许能知道是何人在弹压此事。 容语将签发的驾帖塞入袖口,笑问礼科给事中, “秦大人,谢堰谢大人何在?” 她话音未落,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声, “你寻我何事?”
第4章 天色渐暗,廊庑下次第点了风灯。 谢堰负手立在阶前,灯芒映在他眼里,漾出几分灼色,只是那抹灼色转瞬即逝,仿佛是淬了火的刀芒插入水里,顷刻归于沉寂。 容语回眸看他,眼里有些许浅淡的笑意,抬步上前朝他拱手, “老祖宗遣我帮着礼部打下手,听闻谢大人也领了这档差事,正想讨教一二。” 谢堰想起内廷递来的传闻,再听容语这腔调,不由蹙了眉。 昨日在裕德堂,此人面如冷玉,纹丝不动,一双清澈的冷眸生不出半点波澜。 今日眉眼透着笑意,转眼间从一小内使摇身变成司礼监大珰的干儿子,也不知道这份油滑的本事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生了出来。 “今日韩府设灵,我要去吊唁,有什么话路上说。” 语毕,先一步往午门方向折去。 容语岂会拒绝,忙踱步跟了上去,与他一道出了承天门,打马沿着长安街往西,来到时雍坊的石虎胡同。 这一路,二人不疾不徐。 “韩坤此人很不合群,年过四十不娶妻,平日多挤在值房歇息,也不回府,若说他多么兢兢业业,仿佛也不尽然,唯独一事倒是令他痴迷。” “求仙访道?”容语勒住马绳,接过话。 谢堰顿了顿,缓缓摇了摇头,“我与他打过数次交道,他什么事都不推拒,却也不尽心,若说他是个老好人,偏偏他从不与人交际,看似求仙访道,可他自己从不吃仙丹,十分古怪。” 谢堰眉头微蹙,似拢着一层烟。 容语问,“他死因可查明?案子就这么结了吗?” 谢堰闻言,目色凝然朝她投来,“容公公的意思,还要查下去?” 容语失笑,在马上朝他拱了拱手,“韩大人算我半个恩师,他死的蹊跷,自是希望查清楚,给他家人一个交待。凭那宫女一人怕是杀不了他,我担心背后还有人在搅动风云。” 谢堰眯起了眼,面前这小太监明明身负嫌疑,可眼下她这番话,却带着几分真切。 叫人猜不透。 谢堰沉默片刻,催马上前,“不必查了。” 容语作讶然状,夹起马肚跟上他,“为何?莫非有人不想让大人查?” 谢堰闻言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觑她道,“你想知道?” 容语喉间一堵。 这个谢堰,心思细敏,太狡猾了。 她讪讪一笑,目视前方,“只是奇怪罢了,堂堂三品大员,这般草草结案,不像都察院的作风,更不像谢大人的风格。” 谢堰却不再搭话,只因韩府已到。 门庭并不显眼,与韩坤三品大员的身份不相符合,若不是檐下挂着一盏写着“韩府”的白灯笼,轻易发觉不了。 容语随谢堰下马,跨过门槛,瞧见门外栽着一颗罗汉松,容语暗暗疑惑,这个韩坤倒是个古怪人,罗汉松向来摆在内庭欣赏,他却粗粗扔在门口。 也不知是天色已晚,抑或是韩坤人缘太差,韩府虽设了灵堂,庭院内却是空空如也,院子里摆设也极是朴素,仿佛寻常农户家。 一口黑木棺材摆在厅堂正中,唯有一披着孝衣的妇人跪在灵堂前烧纸钱。 容语跟着谢堰上了一炷香,拜了三拜,又朝妇人作了个揖。 那妇人给二人磕了个头,也不问茶水,继续烧纸钱去了。 二人退出厅堂,来至庭外。 容语凑近谢堰问道, “谢大人,韩大人高居礼部侍郎,论理礼部该派人来主持葬事,为何韩家门庭零落至此?” 谢堰淡淡瞅了一眼那妇人,低声回:“朝廷派人来过,被这位小娘子给拒绝了。” “我听闻韩大人不曾娶妻,这妇人是怎么回事?” “是他唯一的小妾。” 二人相视一眼,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往外迈去。 容语心中疑惑重重,韩坤已死,谢堰守口如瓶,眼下怕是只能从这小妇人身上下手。 出了韩府,二人分道扬镳,寻到一个巷口,容语将马儿拴好,悄悄钻入附近一处宅院,将那身太监圆袍翻过来,裤脚绑好,再行穿上,便是一身夜行衣,再掏出一黑布巾将脸罩住,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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