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大约两刻钟,待天色彻底暗下,身影鬼魅朝韩府纵去。 她曾夜探韩府两次,倒也轻车熟路,从西侧一处外墙,一跃而上,攀上后院的屋顶,身影伏底沿着檐角一路疾行,至檐角,正要纵跃往灵堂掠去,眼见有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容语四下扫了一眼,瞥见一丈外有树梢遮掩,她二话不说足尖点檐,悄无声息掠入树梢。 待她在树梢藏下身影,却见又一人纵身钻来,坐在她对面,那人全身上下被黑衫裹住,唯独露出一双沉湛的眼。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容语嗅觉灵敏,闻出对面那人身上香气似曾相识。 而谢堰呢,余光瞥见容语腿脚边上翻出一丝纹样。 可不是司礼监写字穿的圆袍么。 二人视线交汇了一瞬,立即错开,纷纷瞥向底下。 庭院不知何时钻入一粗汉,那粗汉迫不及待抱住那擒灯的小妇人。 “你这是做什么?”妇人躲开男人布满胡渣的嘴。 粗汉却不以为意,咧嘴直笑,抬手将小妇人手中的灯给夺去,往空旷的庭院一掷,兴致勃勃地将小妇人抱起,抬腿一跨,往大槐树下迈来。 谢堰与容语二人心神俱震。 后院空空如也,不去屋内,往草丛里来作甚? 容语捏紧了拳头,犹豫着要不要给二人一拳。 只见那粗汉将小妇人往树根下一按,一面宽衣解带,一面喘息道, “我的娇娇儿,我等这一天等得花儿都谢了,总算把他给盼死,你今后便是我的人...” 语毕,径直将那妇人扑下,胡乱往她脸颊亲来。 小妇人身子弱,哪里是那粗汉的对手,扑腾几下,拗不过他,一面抱紧了他脖颈,嘴里嗯哼了几声,断断续续道, “你个冤家,好好的屋子不待,把我扔这肮脏之地,天冷,你小心冻着我...” 粗汉耐住性子,将自个儿外衫解了,垫在她身下,手擒住一端,腰身往下浮沉,嗓音发粗, “那韩坤刚死,眼下睡他的床,不晦气么?” “什么晦气,我看你是怕遭天打雷劈!” 小妇人嘴里埋怨他,面上却极为享受。 也不知是那粗汉会哄人,抑或是二人久不行鱼水之欢,转眼间,底下鸳鸯戏水,糜不可闻。 容语这辈子都不曾这般尴尬,倘若对面无人,她兴许也能按兵不动,可偏偏对面树杈还坐了个谢堰。 谢堰比她更为窘迫,面前的小太监在内廷浸润,什么阵仗没见过,倒是他,孤身至今,连个通房都不曾有,眼下撞破这样的事,一贯清冷的他,耳根也忍不住泛红。 罢了,他日再查。 谢堰提气,足点树杈,借力悄悄往屋檐掠去。 在他起身的刹那,容语身影跟一道劲风似的,贴着他面门刮过,先一步上了屋檐。 这小太监,脚下徐徐如风,轻功竟诡异至厮。 谢堰眼底闪过惊艳,踵迹而去。 待二人消失,底下那小妇人二话不说将那汉子一脚踹开,换了一副容色, “行了,人已经走了...” 汉子“中道崩殂”,十分不快,见小妇人面露冷峭,只得悻悻让开身子。 小妇人披上外衫,匆匆行至屋内。 待汉子跟入,她立即将门窗掩好,回屋落座道, “你回去告诉主子,事情正如他所料,我今日晨起去刑部认尸,那具尸身并非韩坤。” 粗汉收敛失落,正色道,“这么说,韩坤还在宫内?如此一来,他会不会泄露咱们的秘密?” 妇人倒是笃定地摇了摇头,高抬下颌道,“不会,他怕是已凶多吉少,我与他相处三年,以他的性子,宁死也不会出卖主子,再说了,他说出来有何用?他自己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粗汉并不放心,“不管怎么样,不见到他尸身,我不放心。” 妇人唇角略勾,觑他道,“怎么?你想去搜宫?眼下宫中守卫倍增,惊动圣上,咱们前功尽弃!”许是语调急促,她眼尾酡红,媚态尤存。 粗汉直勾勾盯着她,咽了咽嗓,犹疑道,“待我回去禀报主子,请他决断。” 妇人不置可否。 “我一走,你这边怎么办?那人怕是还会来。”汉子满脸担忧。 妇人掩嘴一笑,满脸矜色,“我猜,来人必定是谢堰,此人心思诡秘,已对韩坤起疑,不过你不必担心,我留在这里与他们周旋便是。” 粗汉倒是信得过她的本事,目光落在她犹然滑落的柳肩,心头一热,抬步向前, 妇人见状,神色一凛,立即将衣裳裹紧,避开他的双手,躲至窗下,恁色道,“时辰不早,你回吧,主子还等你的信呢。” 粗汉扑了空,又羞又恼,却也无可奈何,嘱咐再三,依依不舍离去。 这头容语二人一路疾行,至后罩房一处屋脚停下,此处有遮挡,十分隐蔽。 容语拉下面罩,目色沉沉盯着随即跟来的谢堰, “若不是谢大人打草惊蛇,我也不必空手而归。” 那粗汉来的悄无声息,必定是个中好手。 冷眼瞧着谢堰的身手,在世家子弟中算是极为不错,可比起她来,怕还差上一截。 谢堰面带愧色,挨着她坐下,目视前方空茫的夜色, “是我连累了公公,在下给你陪个不是。” 不等容语反应,他淡声道, “你不是想知道是何人在弹压此案么?我告诉你,是陛下。” 容语心神倏忽一凝,几近失声, “陛下?为何?据我所知,陛下十分信任韩坤,为何对他的死无动于衷?” 谢堰摇头,“倒也不是无动于衷,起初听说韩坤被宫女行刺,陛下万分恼怒,下旨查个水落石出,可后来不知何人去陛下跟前劝谏了几句,陛下便不那般在意。” 容语闻言心下骇浪滚滚。 有人劝谏? 这个人会不会是幕后黑手? 她压下咚咚心跳,问谢堰道, “依你之见,陛下因何被劝服?” 谢堰眯起眼,手里不知何时折来一树枝,揉来揉去道, “红铅之术到底不光彩,其方子现在还不曾通过太医院的审查,太医院的掌院笃定此物不能吃,可韩坤极力奉劝,圣上意见在模棱两可间,韩坤一死,此事必定搁浅,昨夜太医院几位太医再次上书,恳求圣上摒弃此物,圣上不置一词,想必还在犹豫,故而,不想再掀波澜,以招来朝臣或百姓不满。” 容语颔首,“原来如此,那你可知是何人劝谏的陛下?” 谢堰摇了摇头,“昨日我酉时三刻入的宫,接下圣令,先在武英殿查验一番,核对了几十份口供,划出可疑人选,大致是戌时初刻,去裕德堂盘问前,圣上派人递了口谕,言下之意不必太费周折,劝谏之人想必是这段时间见的圣上。” 容语闻言心中飞快盘算着。 据眼下的线索,她猜测那幕后黑手昨夜定在凶杀现场,第一时间发觉尸身并非韩坤后,担心韩坤泄露隐秘,故而一面设局给韩坤递话,逼韩坤自尽,一面设法将案子弹压下去,以防揪出真相对他不利。 此人能支使韩坤,在大内耳目甚多,身份必定不低。 只要她现在回去奉天殿,查一查昨夜酉时三刻至戌时初刻,何人觐见过圣上,再同与宴名单核对,那重叠之人,些许就是幕后黑手。 容语心在一瞬间涌至嗓眼,可念及谢堰在侧,生生按捺下情绪,冲他笑了笑道, “我很好奇,谢大人为何夜探韩府?” 谢堰不答,冷眼瞥她,“那你呢,你一内官,插手韩府之事作甚?” 容语微一苦笑, “并非我要插手,实不相瞒,宫里有不少姑娘怨念韩大人,她们曾有姐妹不知所踪,拜托我帮着查其下落,可惜韩坤已死,这小妇人今日一见,也非等闲之辈,想要查下去,怕是前路艰险,我这就回宫,与她递话,叫她死心,韩坤已逝,那些无辜冤死的姑娘们泉下也该瞑目了。” 谢堰将这话信了大半,“韩坤确实造了少冤孽,他死有余辜。” 远处烟波浩渺,夜色苍茫,二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跳下巷道,贴着墙角往相反方向离去。 司礼监值房在护城河两侧,刘承恩遣人给她安置了一间,就在西华门以北。 容语回到值事房,先去刘承恩的院子请了个安,刘承恩问她为何这么晚回来,她说是去韩府吊唁,刘承恩倒没怪她,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韩坤人缘不好,如今遭人唾弃,独你念他曾授过课业,给他上柱香,义父赞许你。” 容语给他磕头谢恩,欲伺候他寝歇,却被刘承恩拒绝。 他瞥了一眼容语,少年一身湛蓝圆袍,孑然而立,自有一股松柏之姿,“你可不像个会伺候人的,义父这里有人伺候,回去歇着吧。” 容语并未坚持,告退回了值房。 她暗自思量,昨夜奉天殿面圣的记载,刘承恩手里铁定有,倘若她冒冲冲去奉天殿打听,担心被那奸细撞见,且不如想个法子,从刘承恩那瞧上一瞧。 次日晨起,容语早早等在刘承恩值房外,候着他早起,一道用了膳,循着他的轿子赶往宫中。 到了司礼监,又鞍前马后替他整理文书折子。 刘承恩见她勤快,倒是欢喜。 “等科考一事忙完,往后去内阁收折子的事,就交给你。” 每日晨起,司礼监的文书,会前往内阁附近的会极门收折子,各部及地方的折子每日清晨由通政司送至此处,未经准许,任何朝臣不许跨过会极门去见陛下。 而内阁通往奉天殿这一带,便是司礼监专属。 往小里说,司礼监不过是皇帝的近侍,替皇帝跑腿。往大里说,朝臣能不能见圣上,由司礼监左右,朝臣若无法面君,朝政诸事便拿捏在阉人手里,这也是满朝文武,无人敢不敬司礼监的缘由。 这档差事看似寻常,实则极有玄妙。 方便容语结交外臣。 容语立即跪下谢恩, “义父栽培之恩,孩儿永生不忘。” 整个上午,刘承恩都在值事房批阅折子,容语寻不到机会。 直到午后,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也就是东厂都督徐越前来寻刘承恩议事,容语被遣了出来。 恰恰出公房,沿着左侧廊庑往外去,迎面瞧见一小宫人捧着一大叠文书册子走来。 容语认出他,此人是奉天殿管事牌子的义子,平日就在奉天殿当值,此厢前来,该是将奉天殿一些文书奏折送给刘承恩。 这是一个难逢的机会。 眼见那内侍脚步匆忙,容语佯装没注意,将他撞了个正着。 “哎哟喂!” 文书册子顷刻散落一地,那人更是被撞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登时气得火气大盛,待要破口骂人,对上容语笑吟吟的脸,倏忽歇了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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