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语被刘承恩收为义子的事,已传遍皇城内外,等闲不敢得罪。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他嘟囔着一句,摸了摸屁股,哎哟一声。 容语本就带着力道,那小太监自是撞得不轻,她先一步将他搀至旁边, “抱歉,一时走神,冲撞了公公,您歇着,我来捡。” 那小太监扶着廊柱,轻轻揉痛处,一时还没缓过来。 容语转身,目若鹰隼,飞快掠过那一大摞文书典册,寻找可能的档案,她整理到一半时,终于瞥见一看似是奉天殿进出档案记载的册子,她遮掩着翻到最后数页,一目十行掠过。 前夜酉时三刻至戌时初刻间,面见皇帝的只有两人。 容语看清那二人的名字,整个人如遭石击。
第5章 文书房东面是外膳房,两处有廊桥相接,东南角尽头有一廊亭,冬日垂着帷幔,夏日辍着珠帘,听闻廊亭梁上有一槽,引东侧奉天殿雨水灌入,取君恩浩荡之意,夏日雨水自檐角飞溅而下,有唐朝自雨亭般奇妙。 司礼监的宫人,偶尔烦闷便来此地消遣。 容语自看到那份记载,在此处坐了半晌。 那夜酉时三刻至戌时初,见过皇帝的只有两人。 一位是东厂提督徐越,另一位则是,当今五皇子朱佑安。 她记得清楚,徐越在事发那夜被遣出宫当差,戌时初觐见皇帝,也只是例行禀报。 而五皇子当日替圣上宴请群臣,且以他和杭贵妃的能耐,能轻而易举在奉天殿安插棋子。 当今皇后性情古怪,二十年来僻居太液池测的玉熙宫,不问六宫之事,杭贵妃摄六宫之政,早已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宫中早有流言,暗传圣上宠爱杭贵妃及五皇子,迟早将四殿下迁出东宫,立五皇子为太子。 再闻五皇子犬马声色,府中舞女不计其数,不知道红缨的失踪与他有无关系.... 容语闭了闭眼。 手中折来的柳条已被她揉成粉碎,思来想去,蚍蜉未必不能撼大树。 只要寻到红缨下落,生,把她救走,死,亦替她报仇。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容语回眸,见一小内侍气喘吁吁朝她奔来。 “容语诶,你怎么跑这来了,叫我好找..” 容语打围栏上跳了下来,问他,“何事?” 小内侍撑着腰,气息起伏,“五殿下传你去永寿宫。” 容语眉色微顿。 来的这么快? 循着小内侍来到文书房正门,见一紫衣高阶太监,端着浮尘立在廊芜下,以贺公公为首的几位典簿文书,聚在他左右寒暄。 “来的是永寿宫的管事牌子,可见娘娘和殿下给你脸呢,容语,苟富贵,莫相忘。”小内侍笑眯眯将她引到此处,退至一侧。 容语神色从容,朝瞿昆作了个揖, “给公公请安。” 瞿昆迎着日光打量容语几眼,少年俊秀如竹,面庞白皙,在夕阳映照下,肌肤细腻如绸缎,比女子不差。 “嗯,好,咱家第一次见你,是个妙人儿。来,跟咱家走,五殿下要见你。” 众人艳羡的视线齐齐罩在她身上。 容语八风不动地颔首,跟在瞿昆身后往永寿宫走。 瞿昆上了些年纪,步子迈得慢,时不时问容语几句,打听她的家底,见容语并不迎合,心里微微生了几分恼色,自恃身份,不再多言。 永寿宫为西六宫之首,东临乾清宫,前为养心殿,为杭贵妃之寝宫。 哪怕是这春寒料峭之际,永寿宫前面的花园里也摆满了各色盆栽,红环绿绕,景色宜人。 沿着石径蜿蜒至正殿,颇有曲径通幽之妙。 容语跟着瞿昆来到永寿宫侧殿。 至殿门口,飞快往里瞥了一眼,只见五殿下朱佑安歪坐在圈椅里,手执一金镶宝石酒樽把玩。他身着保和冠服,衣缘饰云纹,腰系描金云龙玉佩,佩上有金钩,面庞白皙,眉眼细长,骨相略有阴刻之相。 不是好相与之人。 容语伏地身形,弯腰往前,跪在他前方, “奴婢给殿下请安。” 朱佑安视线慢腾腾朝她瞥去,这一瞥神色登时一亮,只见面前的小太监面容白皙,五官清致,若是打扮起来,怕是比舞女还要出众,他眼底溢出一丝亮彩,赞许地看了一眼瞿昆,瞿昆晓得这位殿下的喜好,点头哈腰地笑。 朱佑安嘴角擒着淡笑,将手中金樽执起,往前一送,“容语啊,你瞧瞧本王手中这金樽如何?” 容语抬目望去,只见那金樽杯身正中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四周以小颗绿松间珍珠为饰,雕工繁复精美,通体流光溢彩,为罕见之作。 她只消看了一眼,垂目道, “奴婢卑贱之身,哪里能品出此物之精美。” 朱佑安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夕阳沉下一大半,霞光透过窗棂罩在那盏金樽,金光绿彩随着他的手晃动,相较之下,那双手过于白皙,修长得仿佛如玉一般,又或如森森白骨。 “本王脚踩金垫,头戴华旒,所用之物无不精美,本王身边的人,能见识到寻常人所见不到的美,譬如这件金樽,为本王亲自设计,御用监统共只做出了三件,本王准备用它敬献父皇和母妃。” 容语无动于衷,“殿下之格局,非常人能及,奴婢出身草莽,吃饱穿暖,已是福气。” 朱佑安失去耐心,将那金樽往瞿昆身上一抛,吓得瞿昆屁颠颠一接,忙不迭往怀里一抱, “哎哟喂,祖宗您小心些,这玩意儿可再造不出第四件了。” 朱佑安眼角渗出几分冷色,探手捏住她下颌,迫她瞧他,目光在她俊秀的面容掠过,露出几分贪婪之色,“你拒绝东宫,本王还当你识时务,要替本王效力,如今瞧着倒是个冥顽不化的,你难道就打算跟着刘承恩那个老不死的混日子?” 容语原也打算假意逢迎五皇子,以查红缨下落,只是想起宫中关于这位殿下的传言,他尤爱玩弄貌美内侍,一时心中恶寒,面无表情道,“奴婢胸无大志,只愿给刘公公打打下手,安于其乐。” 朱佑安气得面色泛青,将她往地上一推,若不是看在她是刘承恩义子的份上,眼下就办了他。 容语知已惹怒他,不再多言,磕了个头便退了出去。 待她离开,朱佑安恼怒至极,将旁边高几上华贵的瓷器一股脑子掀在地上。 吓得瞿昆抱着金樽杯扑跪在地, “殿下,一个奴婢而已,您何必动怒?” 朱佑安神色阴戾,“你懂什么?父皇点他为‘蓬莱吉士’,可见此人胸怀锦绣,若他肯为本王效力,本王便留他性命,既是如此,不必留了...”朱佑安烦躁地摆摆手,示意瞿昆去办。 瞿昆怔了片刻,凝眉道,“殿下,他现在可是刘承恩的义子,咱们动他事小,得罪了刘承恩事大。” 瞿昆起身将那金樽小心翼翼放置一旁,亲自给朱佑安倒了一杯茶,恭敬递过去,“眼下韩坤已死,咱们科考的计划有变,不宜与刘承恩为敌呀。” 朱佑安一记冷眼扫过去,“一个阉人而已,刘承恩虽认他为义子,也才两日恩情,你以为那老狐狸会为他出头?” 瞿昆见劝不住,只能凑近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朱佑安接过茶杯,指尖细细摩挲着杯身,声音发凉道,“如果他身上,背一个连刘承恩都没法保他的罪名呢?” “哦,对了,届时别急着弄死他,将他带去本王的府邸,本王要好好陪他玩....” ..................... 二月初五,初六两日,宫中风平浪静,羽林卫不知韩坤尸身是假,巡查越发严密,这让另一波人手不敢轻举妄动,韩坤与无数饱受凄苦的姑娘一般,悄无声息死在井亭之下。 二月初七,科考正式开始,容语随礼部官员,并锦衣卫等各路人马,进驻国子监,筹备科考。 令她疑惑的是,都察院来的不是谢堰,而是六品监察御史许鹤仪。 许鹤仪与谢堰乃同榜进士,比谢堰晚一年进都察院。 众官员陆陆续续进入国子监,核对驾帖文书和腰牌,便入各自值房当差。 容语身为内官,代表的是圣上,头一个被核对了驾帖,她正想率先入内查验各处准备工作,便听到身后排队的官员中响起嚷嚷声。 扭头瞧见礼部知贡举的一官员,战战兢兢去到许鹤仪跟前,想请他先行勘验。 却被这位许御史愤然拒绝, “本官只是区区六品御史,前面还有礼部和翰林院数位高阶官员在候,尔乃正五品郎中,岂能枉顾律法徇私?你再嚷嚷,本官回头便参你一本。” 容语见状,微微疑惑,这闹得是哪一出? 旁边跟来的小内使笑着解释, “公公有所不知,这位许御史乃当朝首辅许昱大人的嫡长子,礼部这位郎中是想讨好人家呢,可惜他这马屁拍在了马蹄上,回头够他喝一壶的。” 容语抬眸看向队伍尽头的许鹤仪,人如其名,身姿如鹤,气势勃勃,自有一股刚克之气。 她背着手失笑道,“这脾气跟首辅大人可不像。” “可不是嘛。”小内使来了兴致,喋喋不休道,“听闻首辅大人私底下拿许公子毫无办法,你要知道,这位许公子红起眼来,连亲爹都参。陛下还曾赞了一句,说他这样的才适合当御史。” 容语满脸错愕,再次看向那位许公子,忍不住生出几分敬佩之色。 提起许鹤仪,小内使收不住嘴,“在都察院,这位许公子名声比谢大人都响呢,有案子,第一个寻他,若是没案子,许大人便主动巡街,听闻昨夜谢大人吃坏了肚子,卧病在床,都察院正愁没人接茬,是这位许公子主动请缨。”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许鹤仪在国子监门口闹得这出,效果显著,往后几日,众官瞧见他都避着走,许鹤仪更是谁的面子都不给,遇着错处毫不留情指出,几乎是吹毛求疵,弄得整个国子监人心惶惶。 后来众官实在受不住,纷纷求到容语这来。 容语过问详情,得知这位小许大人虽是较真,可每指摘之处,都是有据可循,遂断然拒绝众官所请。 众官这才晓得这两位监察官,都是个顶个的铁面无私,不敢再触二人霉头。 整个科考分三场考试,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第二场考论道,判语,以衡量考生是否具备出仕的素质,第三场考经史时务,安/邦/定国之策。 二月初九第一场科考开始,中途间歇一日,再进行第二场和第三场考试。 待整个科考结束,已是二月十五。 这次科举,以礼部右侍郎胡劲风与翰林院掌院周俊为主考,以翰林侍读为首的八名官员为同考,再有提调,供给等数位官员协理,许鹤仪负责全程监视,而所有工作到最后,都要容语确认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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