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笑出声来,“他年纪轻,担些苛责罢了,想必无大碍。咱家保他一个,应是不难。” 王晖气得咬牙,站起身来,“一旦罪名落实,礼部与翰林院这些官员,及兵部侍郎孔侑贞将会全盘覆没,这些老臣平日忠肝义胆,恪守圭臬,年前一起上书恳求陛下立四殿下为太子,正位储君,陛下置于一旁,瞧瞧,这才刚跨过年头,五殿下便这般来势汹汹。” 王晖气息起伏,恼怒至极,“一旦被他得逞,今后四殿下身边可就没人了!” 他虽是皇后兄长,四皇子的嫡亲舅舅,到底独木难支,谈起立太子,他这个舅舅反而插不上嘴,全靠那些高风亮节的老臣撑场面。 若是五皇子这一招将礼部与翰林院这些老夫子给撂下,那四皇子便与储君无缘了。 刘承恩缓缓转身,看他一眼,撩袍坐在了他对面。 他盯着幽黯的烛火,“王大人,这么大阵仗,这么出色的手笔,仅凭五殿下那脑袋瓜子怕是想不出来,背后明显有人推波助澜。” 王晖眸色一沉,哼了一声,“还能是谁?定是二皇子一党在暗中生事。” 宫中最有机会继承大位的有三位皇子,居长的二皇子,中宫嫡子四皇子,及最受宠的五皇子。 这一回明显是五皇子出手,二皇子在旁襄助,两人默契配合,欲将四皇子彻底踢出局。 刘承恩深深看了一眼王晖,摊手道,“王大人,我要是您,现在就去寻首辅许大人商议,而不是坐在我这干耗,首辅公子也牵扯其中,想必许大人与你一样焦急。” 王晖闻言眉宇深锁,起身朝他长长一揖, “刘公,并非本官要来烦扰您,实在是有一桩事,除了您旁人谁也办不到。” 刘承恩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一下子怔在那里。 只见王晖泪光闪烁,语气艰涩道, “眼下的局面,只有一人可破,可您也知道,我们之间隔阂已深,她已数年不愿见我,唯有请刘公公出面,去见见她,请她替四殿下周旋。” 刘承恩陷在圈椅里,好半晌没吭声。 王晖便知已说动他,连忙作了几个揖,悄声退了出去。 ....... 殿试在即,皇帝限谢堰两日内破案,他连夜审问各位科考官,得到二十份证词,无论是以胡劲风为首的主考官,抑或是许鹤仪与容语,谁也不承认泄题一事。 但他派去国子监提卷的人回来,查验到孔豫的墨卷与朱卷确实存在问题,墨卷为考生本来的试卷,朱卷为誊录官誊写的试卷,考官凭朱卷审评高低。 草榜出来后,再行核对墨卷与朱卷的编号,确定贡士名录。 编号根据天干地支与数字来编。 孔豫的墨卷与朱卷大有猫腻,墨卷和朱卷编号都是“乙拾贰”,可内容大相径庭。 朱卷的内容条理清晰,墨卷却是词不达意,两者差距甚大。 也就是说,有人故意编错号,将成绩记载了孔豫头上。 那么,朱卷“乙拾贰”的文章到底是谁写的? 谢堰连夜派人去国子监寻找,几十名文吏在浩浩卷轴中终于找到了朱卷“乙拾贰”的主人,乃吏部侍郎张翼和公子张绍的卷子。 而张绍的卷子也很奇怪,他的朱卷编号是“乙拾贰”,墨卷却是“己拾贰”,“乙”与“己”,一笔书,确实容易出错,依照科考规矩,编号不对者,弃用。 也就是说,誊录官在誊录时,把二人的朱卷编号对调了,而校对官只校对了编号,不曾校对内容,以至于把张公子的成绩纪录到了孔豫身上,这么一来,原本属于张绍的贡士名额,就这么被孔豫给顶替了。 论理,定榜时,主考官与监察官该核对一遍朱卷和墨卷,可偏偏谁也没发现问题,且在填榜上按下印鉴。 所有科考官员都涉嫌包庇孔豫。 次日清晨,证据递到奉天殿,朝臣炸开了锅。 翰林院与礼部几位老臣,年纪均过半百,一辈子兢兢业业,高风亮节,谁也不承认徇私舞弊,有人拂袖撞柱,以死明志,有人痛哭流涕,当场晕倒。 皇帝被众官闹得脑仁疼。 最冤的莫过于兵部侍郎孔侑贞, “我早知道家中兔崽子几斤几两,从不曾打算他能科举出仕,去岁除夕宴还曾跟陛下讨恩典,能否给他补个荫阙,眼下怎么可能冒合族被砍的风险,收买考官给他徇私呢。” “怎么不可能?”五殿下一党的一位官员,气势凌凌指责, “孔大人,您与主考官胡劲风大人乃连襟,胡大人身为主考官,串通其他官员给你儿子徇私舞弊不是情理之中么?再说了,谁不知道去年你们兵部年终考核的名录被吏部侍郎张翼和给否决,你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一次正好霸占了他儿子的名额,岂不狠狠出一口气?” 孔侑贞听了这话,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皇帝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已经明朗,甭管孔侑贞有没有徇私,总之他儿子占用了张翼和儿子名额是事实。 科考出现这么大纰漏,一应官员谁也脱不了干系。 皇帝震怒,指着胡劲风等官员骂道,“亏得朕信任你们这批老夫子,将科考取士的重任交在你们肩上,不想尔等枉顾法度,徇私舞弊,来啊,将他们都拖出去,等候发落。” “许鹤仪与容语,监察者犯法,罪加一等,先杖责二十板子,回头再行定罪!” 彼时许鹤仪正跪在殿外,听见这话,扭头往殿前张望, 容语此前告诉他,让他设法拖住局面,给她争取时间寻找证据,眼瞅着要尘埃落定,许鹤仪心急如焚。 斑驳的白玉石阶浩浩荡荡伸向宫门尽头,空旷的丹樨上,哪有容语的身影。 殿内,内阁首辅许昱,与内阁次辅王晖,联袂而出,扑跪在地道, “陛下开恩,犬子做事一向古板苛刻,还请陛下宣他入殿问话,倘若他真知法犯法,臣第一个不饶他!” “是啊,陛下....”王晖已急得老泪纵横,磕头如捣蒜, “您可以不信别人,您得信胡大人哪,胡大人年过七十,人称‘坦坦翁’,他老人家视名声如命,此外,胡大人与周大人或许上了些年纪,眼神有误,可许御史与容公公年轻有为,还请陛下将他们两位宣进来,问问情形再说...” 皇帝年过五十,近些年迷信丹方秘药,精力大不如前,本就被这桩事闹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哪有功夫继续审案,当即摆摆手道, “谢堰,你再行审审他们二人,倘若无误,该怎么处置,你们三法司拟个章程来。” 谢堰躬身称是。 王晖面如死灰,他悄悄往刘承恩的方向望去,却见这位司礼监大珰神情平静如水,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目视殿外,仿佛在等待什么。 少顷,西侧廊庑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宫人高声禀报, “皇后娘娘驾到!”
第7章 殿门被推开,一大片天光倾泻而入。 皇后身着明黄燕服,拖着长长的迤地凤翎裙缓缓迈入。 光影交错,一时间瞧不清她的眉眼。 皇帝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见她, 她携光翩翩,周身渡了一层晕光般,仿佛从记忆深处朝他走来。 走近,方才看清她的容貌。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的相貌仿佛没怎么变,依然瑰丽明艳,不染凡尘。 再看自己,耳鬓斑驳,苍老了。 皇帝心尖一时涌上万千情绪,喉间发涩,颌动了唇,缓缓将视线挪开。 思绪间,皇后已拾级而上,坐于他身侧,她目视前方,扬声道, “听闻陛下在审四殿下一案,臣妾特来旁听,请陛下继续审。” 皇后语气冰侧侧的凉。 皇帝原是打定主意今日不与她斗气,可听了这话,火苗子蹭蹭往上冒, “皇后此话何意?明明是科举考试中有人徇私舞弊,与四皇子何干?” 皇后也不瞧他,气定神闲觑着满殿的大臣, “陛下晓得臣妾性子直,从不拐弯抹角,陛下刚刚要处置的这批臣子,哪个不是拥护中宫正统的臣子?不就是因为年前上了一道奏疏么,眼下就有人急吼吼想将他们赶下台?” 殿内死一般寂静,除了皇后,没人敢这般撕皇帝的脸面。 皇帝面色泛青,咬牙切齿道,“皇后慎言!” 皇后连个眼风都没给他。 五皇子见皇后驾临,意识到情形不妙,忍不住上前道, “皇后娘娘误会了,这几位老臣老眼昏花,看错了朱卷....” 他话未说完,被皇后冷冷截断, “我与你父皇说话,轮得到你插嘴?杭贵妃是这么教规矩的么?” 五皇子噎得俊脸泛青,犹疑了下,生生咽下这口气。 皇后凤目环视一圈,“是何人审案,继续...” 谢堰抬眸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面色铁青地别过脸去,便知是默认皇后所为,他长长拜下,“那臣便继续....” 他回眸,看向门口侍奉的内监,“传监察御史许鹤仪和司礼监写字容语进殿。” 须臾,许鹤仪慢腾腾一步一回头地跨入大殿。 众臣瞧他神色不对,纷纷循着他视线往外瞥, 哪有容语的影子? 许鹤仪硬着头皮跪在殿中,“臣许鹤仪叩请陛下金安,皇后娘娘金安。” 皇帝目色沉沉在殿中扫了一眼,发现不见容语,语气陡然发硬,“容语呢?” 许鹤仪揩了揩额头的细汗,灵机一动道,“陛下,人有三急....” “急”字还未脱口,见殿门台阶处隐约掠上一道人影,许鹤仪大喜过望,“来了,来了..” 容语抱着一样东西,脸不红,气不喘,从容入殿,“奴婢给陛下请安。” 皇帝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泄,见容语姗姗来迟,一顿发作, “放肆,朕传你进殿,你跑哪去了?” 不等容语回答,他面色一寒,“锦衣卫,将他拖下去,先行杖责二十板,再来回话。” 殿内噤若寒蝉。 刘承恩急得掐出一手汗来。 皇帝刚刚在皇后那受了气,谁去求情便是火上浇油。 其他诸臣也不会为个小太监出头,更何况容语确实失责,打一顿板子还算轻的。 唯独许鹤仪急得满头大汗,容语本就生得细皮嫩肉,打一顿焉知还有命在,他悄悄朝他爹使眼色,却见许昱装作没看见。 锦衣卫刀锋一拔,发出一声铮鸣。 容语一手按住怀中的贡榜,一手撑地,指尖微微泛白。 就在这时,肃立的人群中,一人凛然往前一步,掀袍跪地道, “陛下,先前臣在审案时,容公公提出一些猜测,臣斟酌后,准她带着御史去求证,是以晚了,容公公迟来是受臣之命,是臣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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