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惊阙持着纸伞的手在伞骨柄上摩挲了一下,抬眼时唇畔重新挂上温和笑意,“知道了。”
第3章 旧事 当今圣上名唤陈瞩,是先帝四子,于三年前登基。 闻人惊阙到时,他正立在窗前,出神地望着暮色中的雨中芭蕉,神情说不上好,却也不是灼急,不像有什么急事。 看见闻人惊阙,他眉心舒展,免礼赐座后,笑道:“听闻前几日你与怀恩县主雨中偶遇,相谈甚欢?” 闻人惊阙失笑,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是宿锦那小酒馆搞的鬼。”陈瞩恍然大悟,复叹息,“宿锦这孩子,都十六七岁了,还没个正形,下回朕得训斥他一顿,就当给颂月出气了。” 闻人惊阙微笑不语。 他不觉得陈瞩找自己只是为了这些无影的坊间流言。 果然,又谈了几句,陈瞩让太监上了些茶点,就没了声,坐在明黄桌案后,眉头再次皱成山峦,似在犹豫是否要接着说下去。 闻人惊阙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自古以来,世家与皇权的矛盾从未消亡过,皇帝需要这些名声悠久、姻亲关系错根盘节的世家门阀效忠于他,同时也在暗中提防。 陈瞩有事想交给他做,又不敢完全信任他。 看来这事牵连甚广。 闻人惊阙权当未察觉,就着殿中奢华的琉璃灯,抻了抻袖口。这一低眼,看见自己衣摆上有着半干的水痕,不由想起雨中那一小段路程。 他也是糊涂了。 殿中君臣各有所思,一时只闻半开槛窗外淅沥的落雨声。 半晌,陈瞩重重叹气,问:“夜鸦山的事可有进展?” 夜鸦山在相州,与京城间隔着两个大州府,那里山多地少,自打数年前的一场天灾后,就盘踞起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 那时的知府是个庸才,未将小小贼寇放在眼中,待他意识到不对劲时,山匪已壮大到可以与地方官府抗衡的地步。 知府惧怕朝廷责怪,竟与山匪达成协议,将这事瞒了下来。 如此拖了两年之久,朝廷听风声时,夜鸦山匪已在相邻州府内凝聚起牵丝扳藤的势力,朝堂数次出兵,均落了个无功而返的结局。 且这伙山匪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 早些年有一都尉曾射穿匪首的手臂,这事过后的第十七个月,都尉带着家人回乡祭祖,于途中被山匪埋伏,上至七旬老人,下至襁褓婴孩,皆死无全尸。 五个月前,武夷将军第四次奉旨前去铲除山匪,耗时足足三个月,终于攻下夜鸦山。 山匪死的死,伤的伤,唯有匪首趁乱潜逃,至今未被抓获。 抓获,而非当场诛杀。是陈瞩亲自下的令。 “暂无。”闻人惊阙道,“所有山匪均已严刑审讯,无任何线索。” 大理寺左右两位少卿对数百山匪轮番审讯,手段用尽也查不出匪首的藏身之处,可见其行事谨慎。 陈瞩眉头紧锁,揉了揉额头,疲惫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封江颂月为县主?” 话题转得毫无征兆,闻人惊阙眉梢轻动,从容回答:“盖因两年前夜鸦山匪乔装入京,意图行刺太后,幸得江颂月机敏,以身相护。陛下念她赤胆忠心,怜她年少无依,特予恩赐。” 江颂月被册封县主时,闻人惊阙在槐江祖籍,并未亲眼所见,是回京后听说的。 事情就发生在城西门附近,当时许多百姓亲眼目睹,有不少人因此艳羡江颂月,只恨自己当时不够机灵,错过这种好事。 而后陈瞩数次命人攻打夜鸦山,一心活捉匪首,朝臣百姓都当他是孝心可嘉,要为太后娘娘出口恶气。 人尽皆知的事,陈瞩听后却长叹一声,道:“那刺客并非夜鸦山匪,而是母后命人假扮的……” 说到此处,他停下,沉静地望向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意会,神情肃正地起身拱手,主动道:“臣必严守于心。” “朕自然是信你的。”陈瞩满意,闭上眼回忆了下,说道,“江颂月对母后的确有救命之恩,但并非两年前,而是七年前……” 七年前,先帝尚在,最宠爱的妃子有两人,一是柳妃,二是元妃,即当今太后。 那年秋日,先帝带着两妃嫔、几位皇子以及群臣去京郊围猎,遇到一伙凶悍的匪徒,混乱之中,元妃为救儿子,被歹徒劫持坠落江中。 歹徒水性好,可元妃被扛上岸时已半死不活。 她在朦胧中听见歹徒交谈,得知是柳妃与夜鸦山匪里应外合谋划的这场行刺,目的是杀了陈瞩。 可惜到手的人是元妃。 夜鸦山匪首骂骂咧咧地砍伤了元妃,想将她丢弃在城郊的乱葬岗,等待野狗分食。 初秋的夜里,风声萧瑟,比眼冒绿光的野狗来得更早的,是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与小姑娘悲伤的哭声。 十一岁的江颂月为给重病的祖母寻药偷溜出家门,在山野迷路,骑着一匹马,摇摇晃晃地经过乱葬岗,撞见了杀心暴起的山匪与仅剩一口气的元妃。 “母后在江颂月出现后彻底晕死过去,醒来后就在谭山县的医馆里了。江颂月说是坟地里爬出的恶鬼打伤山匪,恶鬼还给了她一瓶仙药,让她拿回家救祖母。” 救命之恩是真的,只是会对太后名声不利,所以陈瞩登基后,太后换了个法子找到江颂月报恩,同时以刺杀太后的罪名,无休止地讨伐夜鸦山匪。 “柳妃没有子嗣族亲,没有理由杀朕,更没有机会与千里之外的山匪串通,必然是会他人谋事。” 陈瞩那时已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他死了,别人才有机会登上龙椅。 所以柳妃背后的人,极有可能是他残存的两个兄弟之一,或是那位久不外出的皇叔。 卧榻之侧,有虎狼伺机而动,陈瞩日夜难安。 如今他已登基三载,大权在握,是时候将旧事查清,揪出当年欲杀他夺皇位的人了。 只不过柳妃已死,要查清七年前刺杀的主谋,只能从夜鸦山的匪首着手,然而那匪首踪影成迷,实在难以抓获。 夜鸦山已破,寻找匪首的除了他,还有那幕后之人。 他怕有人捷足先登灭了匪首的口。 “江颂月。”陈瞩轻缓地吐出这个名字。 那个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陈瞩不知,但很确定匪首在那晚吃了很大的亏,否则他绝不可能放过元妃。 若他知晓江颂月便是那晚意外闯入的小姑娘,他必会前去报复。 “陛下想用江颂月做饵?” “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如今夜鸦山仅剩匪首在外逃窜,他孤身一人,不敢轻易对武将出手。江颂月不同,她身边人少,且时不时要离京查账,是最容易下手的。 至此,闻人惊阙得知事情始末与陈瞩要他追查的事情,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确认:“臣斗胆问圣上一句,江颂月留是不留?” 陈瞩迟疑了起来。 片刻后,他幽叹道:“她对母后有救命之恩,且两年前,朕初封她为县主时,恰逢西北洪涝,她拿出十一万两白银赈灾,为朕做足了脸面……” 有江家做表率,京中商户与世家纷纷效仿,彼时根基尚不稳的陈瞩没费太大力气,就解决了这场灾祸。 十一万两,而非整数,说明那是她全部身家。 是受人指点刻意为之也好,是赤忱真心也罢,那时年方十六的江颂月倾尽所有给他做脸,这行为真真切切地搔到了陈瞩与太后的心尖上。 “若非无计可施,不可动她。” 言毕,陈瞩目露凶光,厉声道:“闻人惊阙,不论你用何种办法,朕命你三个月之内,务必将夜鸦山匪首活捉归案!” 闻人惊阙眸光低转,拱手朗声道:“臣领旨。” 其实还有一事闻人惊阙尚存疑问:时隔五年,重逢后,江颂月认出太后就是当年她在乱葬岗遇到的妇人了吗? 陈瞩未提,那便是不希望江颂月认出太后,于是闻人惊阙没问。 姑且当她年少无知,早已不记得了罢。 . 江颂月才出车厢就打了个冷颤,迎出门的侍婢扶她下来,道:“老夫人一看见天转阴就知道晚上会冷,已经让人备好了姜汤和沐浴热水。” 江颂月点着头快步入府,到了连廊下,管家追了过来。 “表少爷送了株人参孝敬老夫人……” “钱家二姑娘递了帖子,邀县主三日后去菩提庙上香……” “钱庄的金掌柜来了一趟,为的还是春日那笔旧账,想求老夫人说情,老夫人没理,把人轰了出去。” 都不是什么大事,唯一能让江颂月上心的是那个做假账欺瞒东家的金掌柜。 不过人已经被祖母轰走,也就算不成事了。 江颂月回屋更衣,换了身干净衣裳见江老夫人去了。 膳后,外面风雨凄凄,厅中烛光熏黄,江颂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祖母说着生意上的事。 气氛温馨,直到江老夫人提起表姑丈一家。 “……还是那回事,你表姑丈想给你过继个弟弟……” 坐在软垫上给祖母捏腿的江颂月倏地抬头,恼怒道:“说过几回了,想要孩子我自己生,我不要弟弟!” 江老夫人被她突然提高的嗓音刺得耳膜生疼,“我没答应,他还提了你与贯朽的亲事,我都拒绝了,让他以后不许再提……你冲我嚷嚷什么?” 江颂月道:“我怕你老糊涂了!” 声音没有半点减小。 “我还没老到那地步呢!”江老夫人也扯起嗓子回她。 外间的侍女听见响动,探头望了一眼,瞧见江颂月气呼呼地坐回原处继续给老夫人捏腿,见怪不怪地接着绣花了。 江老夫人身子不好,高声说了一句话就没了力气,“贯朽是你表哥,半个自家人,总好过那些外人……” 江家人丁稀少,仅余的一门亲戚是江颂月表姑一家,姑丈是粮商周千秤,下有一子名唤周贯朽,便是所谓的江颂月的表哥。 江颂月手下金铺众多,又身怀县主之名,那些走仕途的读书人看不上她,同为商户的周千秤可是眼馋得紧。 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一直撺掇着江老夫人把他的幼子过继到江家,这事不成,又百般撮合江颂月与周贯朽。 “他大字不识一个,又懒又馋,连账本都不会看,谁要嫁给这种废物!”江颂月满脸抵触,“我才不要!”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找个读书人?” “你都能找到祖父了,我怎么就找不着?”江颂月赌气道,“大不了我也找个残废的,我养他总行了吧!” 江老夫人点着她脑门,无奈道:“你祖父要是听见你这么说他,非得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本来就是。” 江家祖父做了一辈子的无能书生,对家中营生一窍不通,属于前半生靠父母养,后半生靠妻子养,若能活得再久些,就该由孙女儿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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