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舞文弄墨,在世时常与这祖孙俩怄气,江颂月不喜欢他,但在这个风雨大作的夜晚,她突然怀念起那个说话文绉绉的跛腿祖父和那些吵闹的日子。 大概因为他是江颂月有记忆以来,除祖母之外,唯一的血脉亲人吧。 江颂月偏头枕在江老夫人膝上,目光正对着侧壁挂着的一副山水画,那是江家祖父留下的。 画工一般,拿去街面上兜售,至多能卖五个铜板。 “本来就是……”她小声又说了一遍。 江老夫人捋着江颂月的秀发,目光也落在那幅画上,遥遥思念起没用的亡夫。 静静听了会儿风雨声,在桌案上的烛苗噼啪跳动时,她道:“听青桃说,你们碰见了闻人家的五公子?他真如传言中的那般俊朗?” 江颂月心中一紧,悄悄打量她的神色,未在她眼中看见担忧,知晓侍婢们没有把难听的街头流言告知于她。 她神情略缓,道:“是,见着了,国色天香。” 江老夫人面露憧憬,“哪日有机会,我老婆子也得仔细瞧上一瞧。” 说完觉得有点不对,哪有用“国色天香”形容男人的? 将要纠正,她又想记起亡夫。 老头子死了之后,就没人管她祖孙俩措词恰当与否了。 这么一想,家里是得有个腹有诗书的,省得江颂月在宫中说错话被人耻笑。 江颂月不知祖母想远了,回忆着那道疾风骤雨中悠然漫步的清隽身姿,认真回答:“有机会的。”
第4章 路上 京城的秋日向来悄无声息,常不等人意识到,就随着飘零枯叶离去。 好比去年,江颂月只是趁着酷暑消褪的好气候,带着祖母去云州探望故人,回来后,惊觉庭院中枯树萧条,竟已至深秋时节。 江颂月喜爱凉爽秋日,自她十一岁起,每年这时候都要去寺庙拜祭,江老夫人都拦不住。 到与钱双瑛约定好的这日,日丽风清,碧空如洗,江颂月将祖母与府中事安顿好,与钱双瑛汇合。 钱双瑛同样出身商户,是江颂月唯一的闺中好友,看见她一身简朴衣衫和未施粉黛的素净面庞,就知她为了今日拜佛,特意沐浴焚香了。 “没见过哪家未出阁的姑娘跟你这么信奉鬼神的。” 钱双瑛对鬼神的态度是,在寺庙中,她满心崇敬,寺庙之外,子不语怪力乱神。 江颂月则是不论何时何地,都真心实意地敬重鬼神,就同那些七老八十的愚昧老妪一般,对此深信不疑。 “我有事要求菩萨,自该虔诚些。” 钱双瑛好奇,“你想求什么?” “姻缘。” 钱双瑛默然。 今日邀请江颂月去菩提庙,本意是怕她因那些诋毁辱骂心绪压抑,想带她去散心的。为此,钱双瑛特意避开这事不谈,没想到江颂月自己提起了。 她只好顺着江颂月的话道:“也行,菩提庙后面的那颗百年老银杏据说灵的很,我表姐在那上面挂了红绸不到一个月,表姐夫就上门求亲了。” “你表姐和表姐夫两情相悦,这是迟早的事,和银杏树有什么干系?”江颂月蹙眉,“什么都信,你怎么这样好骗。” 钱双瑛:“你都信菩萨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江颂月:“银杏树怎能与菩萨相比?” “怎么不能啦!”钱双瑛有点生气,在银杏树上挂红绸祈祷姻缘,怎么就不如佛前叩首啦? 再说了,分明是江颂月更信奉这些神仙鬼怪,怎么反过来嫌弃起她了? “你还说我,哪日有人借口给菩萨塑金身问你捐赠香火,你怕是能直接扔进去几万两!” “菩萨早已超脱俗世,要金身何用?这一听就是骗银子的,我怎会相信?”江颂月说得有理有据。 钱双瑛思量了下,又说:“若是菩萨说你灾星附体,需要茹素十日方可解除呢?” “这个我信。” “断食禁水十日呢?” “那我岂不是要活活渴死饿死了?”江颂月信誓旦旦道,“菩萨慈悲为怀,我敬神奉神,菩萨只会为我指明前路、驱灾避难,怎会害我?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信。” 钱双瑛嘴巴一撇,嘀咕道:“那你算哪门子的虔诚?你分明就是愿意相信的相信,伤筋动骨要花银子的一个字也不信。” 江颂月细眉一蹙,凛然道:“你不要胡说,菩萨说什么我都信的!” 钱双瑛被她气得直瞪眼,恰好马车驶到一颗榆钱树下,她往小窗外伸手,拽下一把翠绿的榆钱叶子,朝着江颂月抛洒了过去。 “菩萨让我洒的!” 江颂月哪里能信? 她被榆钱叶子撒了一头,想用同样的法子还给钱双瑛,无奈她这边的小窗够不着,只能捡着落在裙面上的零星叶子往钱双瑛头上扔。 两人一路嬉闹,走了片刻,马车忽地缓了下来,青桃掀帘入内,面色不太好看,“县主,前面有人。” 江颂月摘下头上的榆钱叶子,拂开纱帘一看,见侧前方路边停着几辆华贵马车,由众多家仆侍卫守着。不远处的林下闲亭中,外围守着数十名侍女,正中间,随风飘动的轻纱下,隐约见两个华裳女子款款笑谈。 “那是不是……闻人雨棠与云襄郡主?”钱双瑛只远远见过这两人,不大能确定。 “是。”江颂月道。 趁着秋高气爽外出游玩的不止她二人。 “这可如何是好?” 闻人雨棠是出了名的骄纵,上回与江颂月同一檐下避雨,就让她遭了那么多辱骂,这回再碰面,怕是要拿江颂月与闻人惊阙的流言来羞辱她了。 江颂月深吸一口气,道:“你去后面的马车,咱们两个分开。” “得了吧,她要真有心,能不知道咱俩相熟吗?”钱双瑛不领她的好意,“她骄纵难惹,辅国公与闻人家其余人却不是不明事理,连累不到我头上的。” 这倒也是。 江颂月让卫章继续赶车,仔细嘱咐钱双瑛:“待会儿不论她说什么,你都别插嘴。” 钱双瑛点头。江颂月好歹有太后撑腰,她家是纯粹的商户,得罪不起官宦权贵。 马车驶近,果不其然,有清脆的女声喊道:“车中可是怀恩县主?” 江颂月掀帘,隔着段距离与亭下二人颔首致意。 她未下车撵,闻人雨棠也依旧坐着,只让侍婢掀开了亭下垂纱。 “县主是要去菩提庙?不会是去求姻缘吧?”闻人雨棠慢悠悠道,“听说往菩提庙后面那棵银杏树上挂红绸,灵验的很,只不过嘛……” 她嗓音拖长,意有所指道,“有些姻缘,可不是求神拜佛就能得到的。” 一字未提闻人惊阙,却每一个字眼里都是他。 江颂月唇面紧绷,前几日贺笳生那句“除非老天瞎了眼”再次回响在她脑中。 她喜欢书生,尤其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那种。 这些年来,她见过许多,其中大多是贺笳生那般伪装出来的,得势或醉酒时,就会显露出卑劣丑态,有的是对财权的贪慕,有的是对酒色的沉迷,那些痴迷的丑陋嘴脸,想想就令人作呕。 唯有闻人惊阙不同。 十六岁那年的除夕宫宴上,江颂月因担忧独留府中的祖母孤寂,席宴过半就与太后请辞。 沿着湖边小径离席时,遥遥望见湖心亭有人撑着额头静坐,好似融入那片幽静的湖水,周身围绕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恬淡与雅致。 那画面让人留恋贪看,又不忍心打搅。 “是闻人五公子在那儿醒酒呢。”随行宫人解释道。 江颂月刚在席宴上被闻人雨棠暗中针对过,知道那是闻人雨棠的兄长,还是个醉鬼后,顿时什么感受都没有了,当即就要抬步离开。 可就在这时,湖心亭中闭目养神的人恍若被他们惊扰,毫无征兆地偏目看来,望见江颂月,他忽而慵懒笑起。 那个笑很难形容,像是包含着“果真如此”的畅快,又仿佛藏有淡淡无奈与叹息,更多的是毫不遮掩的愉快。 笑得有点自来熟,但又不显得轻浮。 江颂月一时僵住,不知道该对他回以笑脸,还是客气行礼。 这时闻人惊阙好像才反应过来,敛起笑意,正了正衣裳,不紧不慢地站起,隔着清冽的湖水,朝着江颂月作揖。 他的动作很慢,很斯文,抬起头时,再次与江颂月笑了笑。 这个笑含蓄许多,也更客气,像是赔礼。 “五公子约莫是醉酒认错了人。”宫人猜测。 “嗯。”江颂月隔着湖水,拘谨地与他行礼,而后跟着宫人继续往前走,没多远,有柳絮般的雪花飘了下来。 离开那片湖水时,她偷偷往回瞟了一眼,被纷纷扬扬的雪花阻挡了视线,她只瞥见闻人惊阙仍站在那里,却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江颂月见过许多醉鬼,只有闻人惊阙不一样,他便是醉酒,也仅仅是反应稍慢,仍旧十分有风度。 都是一家人,闻人雨棠怎么就这样讨厌? 可江颂月唯有忍耐,“多谢六姑娘提醒。” 她没有反抗的意思,闻人雨棠若是一直嘲讽,就显得她仗势欺人了。 周围还有个云襄郡主在,多少得有点世家千金的仪态。 闻人雨棠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不客气!” 话不投机,两句话说完,闲亭纱帘落下,江颂月则继续前行。 走出好远,直到看不见闻人雨棠一行人的影子,钱双瑛才长舒一口气,道:“是太后邀请你去宫宴,又不是你自己非要去,这闻人六姑娘有胆子针对你,怎么不敢对太后耍威风?” 江颂月与闻人惊阙的传闻也是,她是当事人,该比谁都清楚的,不澄清就罢了,也没见她去找小侯爷算账啊。 只会拣着没有权势的江颂月欺负! “什么名门闺秀啊!” “算好的了。”江颂月道,“她只是想让我面上无光,比那些想要我性命、觊觎江家家业的好多了。” 未被封县主时,江颂月遭受的威胁比这严重了太多。 钱双瑛道:“别把所有事情混为一谈,欺负就是欺负,都一样的。” 那又能怎么样呢? 闻人雨棠不比贺笳生,钱财与权势都在她们之上,她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双双没了声音。 静默地驶了会儿,江颂月犹疑地开口,“你说……” 半晌没接着说下去,被钱双瑛催促了下,她深呼吸,鼓足勇气道:“你说,我与闻人惊阙,当真没有半点可能吗?” 钱双瑛怎么也想不到她要说的是这话,一时呆住,“这、这……” 她没说否定的话,但神色足够展露真实看法。 话已出口,没有回旋余地。江颂月猛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想与他成亲,气死贺笳生与闻人雨棠,让那些骂我的人全都自打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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