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和苏落薇是将他算透了。 算到即使他心知肚明这是对方的诛心计,也对抗不了自己日益旺盛的猜忌和疑心。 侍卫跪在案前瑟瑟发抖,身边便是被宋澜刚刚砸落的佛陀塑像。 “你再……说一遍。” 侍卫将额头贴在地面冰冷的金砖上,勉力压抑了言语中的颤抖,重复道:“小、小人送幽州及长安二地军报,李将军与常大人所率人马星夜驰援,但路遇河流改道、峡谷山崩诸多事宜,几次变更行军路线,恐难以如期到达……”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联军在幽州战事焦灼,厄真部大军乌莽亲自率军十二万,强度阴山,一路打到长安城下。危在旦夕之时,有人……有人打了承明皇太子军旗,在长安城门前与北军对峙。听闻……那自称承明皇太子之人与乌莽手谈一局,其间有两名女子统兵,烧了乌莽后方的粮草供应。一局之后,乌莽自长安门前撤军,绕行山道,改奔汴都而来了!” 良久无声,随即侍卫便听见皇帝发出一声怪笑,随即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他是奔着朕来了!承明皇太子死了这么多年了,是谁!是谁胆大包天,敢冒充他的王军?” 语罢又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他没有死,有女子烧了粮草……女子……他果然没有死,他怎会没有死!他们守下长安,只消居高临下,放乌莽到汴都来,由着禁军与他们决一死战,随后他们坐收渔利,真一步好棋,哈哈哈哈……” 宋澜一拍桌案,嘶吼道:“来人!” 一侧的彦济立刻抱拳下跪,战战兢兢地道:“陛下!” “给李将军和常照发急报,叫他回汴都来!”宋澜勉强定了神,拧眉道,“幽州不过是幌子罢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死战的。乌莽是要声东击西,直取汴都,我汴都城高墙深,禁军与大营相互照应,我就不信,就算他们坐视不管,我们就守不下汴都来!” * 临近边境之地,乌夜浓黑,常照坐在军帐之中擦拭着手中的刀,在雪亮的刀身上照出了自己陌生的眼睛。 他嗤了一声,将自汴都而来、粘了白羽的信搁在一侧的火炉之上烧了,火舌舔舐而上,顷刻便将宋澜亲自写的急信燎为了灰烬。 他的近卫恰好进帐,眼见他将天子的信烧掉,却没有出声。常照瞥他一眼,忽而问:“十六,你有多少年不曾上过战场了?” 被称为“十六”的近卫掰着手指算了算,没有算清楚:“总该……有十年了。” “十年……”常照出神地重复了一遍,将面前的军防图指给他看,“我问你,倘若你是他,你会留军长安,还是回守汴都?” 十六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老实地回答:“我定然会留守长安,守城便有一争之力,回军说不得要做他人砧板之肉。这个问题大人已经问过无数遍了,换作是谁,都会这么选的。” 常照笑起来,他将军报卷起来,忽而道:“我不相信他没有死。” 十六不明所以,常照也没有解释,只是叹道:“且看罢。”
第102章 君山焚尽(四) 柏森森遍翻古籍,得知落薇所中之毒名为“清泪”,此毒香气幽微,混于香料之中也不易发觉,长久吸入必然萦绕五脏,使其衰竭而亡。 所幸落薇燃香十分谨慎,只有在宋澜来后、二人独处之时才会点燃,且宋澜深知自己也会吸入,故而用量极为谨慎克制。与她同眠之后,次日他便会以药汤沐浴,以求解毒之用。 “清泪”虽毒,但只有长年累月浸润其中才会致人虚弱濒死。柏森森寻出之时,直呼宋澜丧心病狂,虽说药汤沐浴可解一二,但若无解毒药方,总归还是大大伤身,乃至损心性。 落薇得了“衰兰”之血为药引,缓解许多,总不至于如前段时日一般,得一场风寒便会在病榻缠绵半月。只是宋泠近日心情纾解,连连吐血之后竟将身上毒性几乎除尽,落薇拥抱他时,竟都不觉得这人冷得可怕了。 是而她的毒便除得慢些。 宋泠担忧她的身体,未让她随前线奔袭,落薇比他落后一日的脚程,跟在大军之后做军师。 是夜扎营之时,落薇忽生一计,派了十数骑兵探了探乌莽大军后粮草队的虚实——他夜出阴山,一路疾行,运粮队必然人困马乏。 随后邱雪雨引兵夜袭,烧了乌莽的粮线。 乌莽在与宋泠对弈时便得了消息,他忌惮对方已久,当下便鸣金收兵,竟未与宋泠在长安城外交战。 乌莽对于大胤内政知之甚多,绕开长安取汴都,必定是以为宋泠入长安城后短期内必定按兵不动。 毕竟若想要坐收渔利,等他和汴都交兵,打到彼此伤筋动骨之时,才是最佳的战机。 落薇大概也能猜到乌莽的心思,他与常照必有里应外合的约定。 若他们不知常照的叛变,只会觉得乌莽的军队人数不够多,与汴都兵力悬殊,攻城必是苦战。 可若是打到胶着之时,常照忽然以“勤王”的名义将他手下那路大军带回来呢? 虽说有李将军在,但常照为人心狠手辣,只消除掉为首的两位将军,按下军报缓慢行军,全军必定与他一同落到“抗旨”的罪名中去。 贻误汴都和幽州两处战机都是重罪,逼迫之下,汴都大营中久未作战的士兵投归常照,与他一同回汴都合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届时常照引兵接应乌莽,幽州处又无法分兵来战,这一局就算大获全胜。 不知常照许了乌莽什么,大抵就是岁贡、割地、钱财粮草等物,乌莽占据汴都,不愁他不履约。 宋泠入城待了一日,等落薇到后,便下令全军化整为零、趁夜行军,到汴都之外汴河与大河交汇之处再行集结。 乌莽绕道行军,是要尽快交战,他们低调遣回,也是为了奇袭。 宋澜虽做好了一战的准备,未必料得到乌莽会到这么快,而战机瞬息万变,虽说汴都城中军防也算严明,但乌莽偷袭猛攻,万一在他到之前攻下了汴都城门,不知有多少百姓会受荼毒。 宋泠不太相信宋澜,并不愿赌,于是全军行速极快,几乎是与乌莽同日抵达了汴河与大河交汇之处,重新集结,与乌莽的军队前后不过十里。 而此时距离落薇与常照的赌期,只剩不足十五日。 宋澜得知乌莽大军已到汴都城外五里之时,正在读常照递回来的军报。 彦济从殿外闯入,扬声道:“陛下,他们已到了,比我们预想中快了三日!” 宋澜没有答话,彦济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见皇帝摩挲着手边的军报,面色惨白,却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先前一段时日,宋澜大受刺激,激发出骨子里的暴虐习性,内宫中人皆是噤若寒蝉。上次他读过叶苏二人留下来那一句“未穷青之技”后,更是被逼到呕血大病。 病过一场之后,听见北方部落联军来攻,宋澜却平静了不少。 这些时日彦济跟随着他,眼见他上朝之时有几次额间青筋乱跳,最后却勉力按捺了下去。为固军心,宋澜亲自骑马领禁军布防,赏罚分明地嘉许军中诸将,若是彦济不曾见过他杀人的模样,几乎要随着禁军高呼“陛下圣明”。 今日彦济是在资善堂中寻到的宋澜。 夏日又至,资善堂外嫩绿芭蕉与人等高,被晒得微烫。小皇帝坐在古朴的漆园木窗前,阳光穿过芭蕉叶的间隙,在他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常照说,如今是酷暑时节,大军困乏不已,疾行亦不能至。”沉默良久之后,宋澜开口,语气玩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彦济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敢抗旨!” 宋澜笑道:“他如今抗旨,朕相隔千里,为之奈何?只是不知,他又是谁的人,是乌莽,还是……” 他没有继续说,忽而静道:“你听。” 彦济不解道:“陛下要臣听什么?” 宋澜答非所问:“朕今日去了一趟司天监。” 还不等彦济说话,他便道:“将禁军分调四方城门,列阵迎敌,开弓不射。” 彦济道:“可城中守军合力,才与北军有一战之力,若分散四处,每个城门都布防不足,如何能敌?” 宋澜搁了手中的军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彦济立刻噤声,领命而去了。 他与彦平原本是宋澜最为信赖的禁军统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他们得信,是因为彦雨身为太后的宫人,尽心尽力地侍奉了这么多年,宋澜好歹能顾念些旧情。如今太后死得不明不白,彦雨失宠,宋澜没有动他,是无人可用。 彦济边走边忍不住心生恐惧,又兼怨气——皇帝居于深宫,自然不知这分散兵力的后果,倘若北军猛攻一处,难道他还要守城战死? 在死战前率部投降,也未尝不可,反正他在城中除了妹妹已无亲眷,说不得还能在随他们屠掠时捞上一笔。 宋澜自然不知他心中的弯弯绕,刘禧死后,他身侧的常侍宫人皆战战兢兢,能不抖着答话的都寥寥无几。 他在那片芭蕉的阴影之下站了一会儿,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便翻找起了案前积灰的书柜,找了好一会儿,才寻出当年玉秋实初来为他讲学时留下的手札。 宋澜吹了表面的浮尘,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苏舟渡在资善堂中讲为政,方鹤知讲儒,玉秋实欣赏商鞅和韩非,讲的是法。当年苏舟渡与方鹤知已然誉满天下,玉秋实寂寂无名,故而那两人教导的是他的兄长,而玉秋实成了他的启蒙先生。 据说这三人去太学时亦是如此遭遇,方苏二人讲学时人满为患,玉秋实去时无人问津。 就算这一个无人问津的先生,都是他程门立雪、事必躬亲地敬着,才请来的。 玉秋实在这片芭蕉的阴影下为他读韩非,还讲了孙子兵法,这厚厚的手札中墨痕斑驳,甚至有他回忆着画的幽州布防图与塞外诸部落分布。 他一生都在恐惧北方部落的入侵,担忧未曾到来的“乱世”。 而在北军发兵之前,他便死于非命,若非今日心血来潮,有谁会记得他在这里呕心沥血地写下的手札? 浸淫在权术中的这些年,恐怕连玉秋实自己都忘了当初扶持他的初心了。 宋澜冷笑了一声,丢了那本手札,方才站起身来,他便从窗外听见了一阵压抑的、沉寂的闷雷声。 风吹得芭蕉叶四处摇晃,有水滴溅上了他的眼皮。 在彦济离去的两个时辰以后,汴都落了一场暴雨。 汴都城墙极高,而暴雨之下,雾气升腾,北军强攻时视线不清、无法射箭,且云梯滑腻、投石不成,想一鼓作气地攻城便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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