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真的是他。 宋澜听见自己内心飞快下坠的声音。 他周遭的禁军中不少人见过叶亭宴,知晓他曾经是宋澜的近臣,但在闪电落下的一霎,望着他身后飘拂的玄红王旗,竟有不少人应声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地呼道:“殿下!” 其中便有宋澜身侧那个护军。 他从前随宋泠南征过,方才还只是呢喃几句,可见到那个眼神,他竟然心头大震,情不自禁,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良久才颤声唤道:“殿下!” 当年南征时,殿下才将将弱冠,他也尚还年轻。 时日倏忽而过,物是人非,烈烈大风下,他却重新听见了最初从军时、遇太子阅兵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路边还有几个方才战时大着胆子抄了木棍和砍刀的百姓,他们既记不得从前千尊万贵的皇太子的模样,也不知晓皇帝的近臣生得如何,只知战至城门几乎失守之时,是此人神兵天降,保下了汴都。 于是他们跪下便拜,大声呼道:“殿下万安!” 至于皇帝——皇帝此时身着布衣,混在人群当中,无人识得。 宋泠叹了一口气,下马之后步上前来,停在宋澜的身侧。 宋澜惨白着脸向后仰倒,跌坐在了地上。 从前是臣子跪,君王立。 如今却是兄长立,天子跪。 他嗅见了对方那种冷铁混合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残忍,又很温热。 顺着盔甲抬起头来,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他说:“子澜,许久不见。” * 日渐西斜。 硝烟渐渐灭去了,作为都城的心脏,皇城在最为混乱之时,仍旧勉力维持着镇定。明光门前从守军换成了垂头的小黄门,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远方起火的麓云山。 大胤太平了这么多年,都城繁盛了这么多年,怎么在一夕之间,便会变成如此模样? 或许不止是一夕之间。 早在储君遇刺、早在连年大旱,早在有流民在城门外苦苦哀求、商贾哄抬粮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副模样。 不知明日会如何? 街道尽头传来轰鸣的车马声,不知是谁逼近了此地,有人慌忙跪下、不敢抬头,有人转身逃窜,还有些大着胆子的张望了两眼,随即不可置信地惊呼道:“皇后娘娘!” 于是众人便纷纷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之后,亦又惊又喜地呼唤道:“皇后娘娘!” 落薇戴了一对铁护腕,如从前一般挥了挥手:“都起来罢。” 酣战毕后,她与邱雪雨先引了百余兵士,直奔皇城——事已至此,便没有回头之路了。乌莽既不恋战,必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常照回城之后,仍有一场血战。 他们必定要在这场战争来临之前,用最快的时间收复皇城,让汴都认下这位故去的“皇太子”,夺下宋澜的权柄。 否则内乱不息,如何能够一心御敌。 厄真领着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棋,必定得打足精神,才有胜算。 她辞别之时,宋泠还有些犹豫:“宫中仍有林卫,虽有元鸣接应,但你只带百余人,是否过于冒险?” 落薇安抚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从明光门一路进宫,直入乾方殿,未遭任何阻拦。 宫人无人不识得她,见她归来,喜笑颜开地奔走相告。 落薇见到了太多熟悉的脸,从她进宫开始,何人不曾受过她的恩惠。抛开邱雪雨不谈,受内监羞辱的、无钱治病的、遭贵人罚的……只消求到皇后处,等她查明了,从未冤过一个人。 就算是被她罚过的,也无一不是心悦诚服的。 皇城自有明面上的主人,有时却不需要主人。撇去调兵的虎符、撇去尊贵的身份,不用懿旨、无需威慑,她从明光门坦坦荡荡地走进来,半炷香的功夫就将它重新笼到了手中。 这些内侍宫人中怎会没有心思活泛、不念旧恩只顾利益之人,可当下情境,他们心中也清楚地明白,跟着谁才是上上之选。 元鸣领着为数不多的朱雀卫,遥遥地跪在她的身前。 落薇唤他起身,带着他继续往乾方正殿走去。 元鸣瞧着路边跪迎的宫人,心中不可谓不惊异——他从前在刑部供职,入宫不久,不管是在刑部还是在宫中,贵人们差遣奴婢,亦要被奴婢“差遣”。 来到一处新地方,他们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收拢人心、与上下勾心斗角,以利益、以虚假的人情诱使对方倒戈。 落薇在宫城之中,没有所谓的“心腹”,就如同当年承明皇太子在朝中没有身家利益相关的朋党一般。 她在时,众人听她的差遣,她不在时,亦能一心一意地侍奉旁人。 然而她归来,须臾之间,只需要从明光门前一路走过来,便能控制这座皇城。 落薇似乎看出了元鸣面上不显的震撼,突地问了一句:“默生,你为何能为殿下效死?” 元鸣收敛思绪,肃然答道:“殿下于小人有恩。” 他在入燕家军之前,曾是京郊一普通农户,勤恳耕作,赡养孤母。可在某个寻常的日子,他的老母入城过街,被贵公子纵马踩踏而死。 元鸣前去要公道,被轰出门来,那贵公子轻蔑地留了银钱,他分文不取,日日去闹,只求依律判罚。 府衙不堪其扰,倒是循例判了那贵公子服刑,只是他无意得知,他家中手眼通天,早就将他从大牢中换了出来。 这次他再去叫冤,无人问津,连围观的民众都觉得他无理取闹,他变成了为讨银钱、时常在府衙闹事的“刁民”。 直至有一日,他与人争抢鼓槌时被宋泠撞见,宋泠蹲在府衙前听完了他的遭遇,沉默片刻,忽而问他坚持良久,到底要求什么? “我要求……公道!” 那时候他还不知对方的身份,只听他赞了一句:“说得好。” 宋泠捡起了落地的鼓槌,替他敲了一下,鼓声震震。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心中有冤,便要宣之于口,这原该是……大胤子民的底气。” 贵公子再度入狱,又牵扯出几桩旧案,被判了斩刑。 他大仇得报,改了自己的名字前去投军,又过了几年,他重新在刑部见到宋泠。 他不知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他,也没有开口,宋泠处置完手头之事,临走的时候,才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生,你这些年,过得极好。” …… 落薇听了这桩陈年旧事,没忍住扬唇笑了起来。 “是啊,你瞧我是在半炷香的功夫重新将皇城收归手中,可事实上,我为这半炷香,准备了十余年……或许也不是准备,就如同,当年他向你施恩时,从未想过要你的回报。” “但人心胜过千万金银财宝,胜过先帝当年赐给我的那把天子剑,它才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器。” 气倾市侠收奇用,策动宫娥报旧恩。 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2] 如是,而已。 * 汴都外敌被打着“承明”军旗的王军驱散,虽四方城门紧闭,总归是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有民众见兵士在街道上修复被撞翻的摊位、清扫血迹,便大着胆子出来帮忙,送上一碗热粥,再打听一句,神兵天降的当真是承明皇太子么?他竟不曾死于当年的刺杀当中?既然未死,又是为何这么些年才回汴都? 于是街边的兵士便耐心地解答,殿下当年蒙奸人所害,侥幸未死,南下养伤,只等待时机将当年之事公诸众人,还汀花台上人的清白。 殿下本不欲这样仓促,只是外敌忽至,不得不领着自己的部下奔袭来救。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此类言语便传遍了汴都的街头巷尾,一些困扰众人许久的疑惑也在添油加醋中得到了解答——当年那首《假龙吟》,竟真是太子旧部对今上的讽刺。 真龙尚未身死,只是深潜水中。 他先前的名声实在太好,竟连质疑之人都少见。 说起来,这名声还是落薇、宋澜与整个汴都,共同为他塑的金身。 只是若太子还活着,当年以金天案大肆问罪、在汀花台修建罪人塑像的今上,在靖秋之谏后渐失人心的今上,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些语焉不详的“奸人所害”,是在暗示何等惊心动魄的旧事? 众人心思各异,却没料到太子入城之后,根本没有进宫。 他遣军士清扫街道之后,驻扎在了皇城之外。 傍晚过后,皇城时隔五年,传来了宵禁的命令。 更叫人惊异的是,这禁令竟然是传闻中死于谷游山的皇后娘娘下的。 皇后本与承明皇太子是少年爱侣,她并未身死,而是与太子一同进了城——这个消息无疑是为之前种种猜测下了一个定论。 午间北军攻城最为迅猛之时,皇帝更换了寻常衣物,预备弃城而去,后城门闭合,有人看见,他被禁军以一顶小轿送回了宫中。 众人都在等,等今夜皇城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故。 可这一夜竟是阒寂无声。 落薇站在空空荡荡的乾方殿中,身后便是被送回宫来的宋澜。 宋澜坐在龙椅上,周身两个朱雀服色的侍卫。 分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他竟一扫从前的癫狂神色,散漫地瘫坐着,陪她等了许久。 宵禁之后,落薇下诏唤众臣入宫,可两个时辰过去,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来。 宋澜仰在龙椅上哈哈大笑,嘲讽道:“阿姐,你知道他们为何不肯来么?今夜他们若来,便是坐实了你与我那个‘皇兄’的身份。死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再还魂呢?你猜,他们会不会以为是你打着他的旗号,行篡逆之事?” 他从龙椅上跌下来,冲她爬了两步,那两名朱雀将他摁住,落薇却挥了挥手,任凭他爬到了自己的近前。 她干脆在金阶上坐了下来,宋澜抱住她一只手臂,像是少时对她撒娇一般,含笑道:“你别以为这些文臣从前为你说话,今日便会帮你!百姓都认下了又能如何,贱民命如草芥,永远都要被肉食者的舆论玩弄,明朝就会忘了你们是谁。” “而操纵着舆论的天下文人,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名声,哪有胆量将自己牵扯到可能的‘谋逆’之中?没有他们,你们的身份永远会遭人非议,你们坐不稳这皇位,也杀不了我——阿姐,你愿意和他一起烂在青史简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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