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叫人搀着来的,历经千辛万苦才爬上乌台的长阶,登台之后,他下跪长喝,唤了三声‘天不佑圣主,万古如长夜’。” …… 这句话也飞快地传到了宋澜和落薇的手边。 因一夜未睡,宋澜鬓发凌乱,眼下乌青,竟似苍老了不少。自昨日以来,落薇坐在丹墀另一侧,闭目养神,宋澜对着她自说自话,最后甚至高声辱骂,她都没有应一句。 周雪初将消息递来,她瞧了一眼,有些诧异地笑骂了一句:“张大人为国朝算了这么多年的账,果然是老奸巨猾,我当初去瞧他的时候,竟没有看出半分破绽。” 宋澜忽然意识到,她说这话的意思不外乎是,张平竟当初的病是装的。 他是不想为自己尽忠,或是察觉到了落薇企图往户部安插人手,于是退位让贤——他是户部的顶梁柱,政事堂中的基石,自他病后,政事堂议事时再未曾算清楚过国库的烂账。 他气得手抖了一抖,须臾之后便松缓下来:“哈,他们去了有什么用处?御史台的洛融就在那里,他怎么不向你的太子殿下磕一个头?” 落薇没理他,只对周雪初淡淡道:“辛苦你了,若有消息,还请快些递进来。” 周雪初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宋澜见落薇不语,便继续讥诮道:“这就是你们的底牌?一个击鼓、逃狱的朝廷案犯,一个市井商人,最多不过是卸职的户部尚书——张平竟威望再高,掌管的也是户部,那是什么地方?鸡毛蒜皮、铜臭漫天,文人士子,焉能以他为首?” 他越说越笃定,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落薇忽然开口道:“我同你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刻意试探过我、给我留过破绽,我也寻到过你的裂隙,可以直接了结你……可我却没有动手,你从前那么疑我,却始终不能笃定我的心思、不对我下手——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我就在你身边,为何不杀你?” 宋澜一字一句地道:“愿闻其详。” 落薇没有看他,她斜倚着巍峨的金阶,向穹顶狰狞的蟠龙看去:“我不杀你,就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今天。” “等到了,我就告诉你。” …… 御史台前已是乌压压的一片。 张平竟喝了宋泠的第一盏茶。 宋泠为自己倒了一杯,发觉茶泡得太久,有些酽了。 于是他抬手将茶泼去,吩咐道:“错之,为本宫添些沸水来。” 他方说完,裴郗便见人群外缓缓驶来一顶素朴的轿子。 方才张平竟来时,宋泠都没有什么反应,此时却郑重其事地起身离开了那张椅子,向前迎了一步。 裴郗为他添好了水,宋泠先尝了一口,觉得满意,才将茶水泼掉,新斟一盏,恭恭敬敬地举在手边,向阶下行了个躬身礼。 “——老师。” 有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小轿中结伴而来,一人温和儒雅,另一人则气度森严,两人顺阶上行,一路走到近前。 旁人不识得,洛融却大惊失色,赶忙迎上前来,失声唤道:“甘侍郎、正守先生!” 方鹤知笑着接过了宋泠那盏茶,调侃了一句:“殿下这些年来,倒没怎么变样——老甘,你看如何?” 甘侍郎打量一番,严肃道:“确实如此。” …… 方鹤知自承明皇太子当年引兵灭了杀人祭鬼教后,便称要为挚友择选墓地,请辞南下,随即回了许州老家。甘侍郎从天狩三年开始称病不出,只在册封皇后时现过身。 天下第一大儒同修撰了国朝大典之人一起出现在御史台前,波澜不啻投石入水,顿时在太学当中掀起千层浪来。这下连上首几位老先生都有些坐不住,凑在一起低语,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许澹则听见有人低声道:“甘侍郎原是皇后的恩师,为她撑场面也是情理中事……难为他们还请来了正守先生。” “就算正守先生去了,怕也不能证明‘他’的身份罢,况且有人说,他同汀花台上的金像生得全然不同。” “不是说他便是先前那位谄媚上意的……” 而前来报信的小厮还没有说完,他上气不接下气,在众人催促之下,才饮了些清水,接口道:“……将两位大先生请入乌台中后,他、他突然派人在‘御史台’三字的匾额之下挂了一张素宣,那张宣纸可大极了,踩着椅子才能够到头。不知谁为他寻来了些朱红的墨,他润笔之后,在那宣上写了一首诗,我来时,才刚写完第一句。” 众人奇道:“是什么诗?” 那小厮回忆着道:“我刻意背了的,他第一句写的是……我思仙人已乘黄鹤而西去,西有、西有万岁山!” 他写的是《哀金天》。 嘈杂的太学正堂中忽然安静了下来,那小厮不懂,但见众人神情复杂,便打了个千儿,飞快地离去了。 许澹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几步。 他打量着众人的神情——他大抵能猜出这复杂神色中的不言之意,今日来到太学中的人,便是当年在御史台下齐诵《哀金天》的那群学子。 谁不曾为悼念太子作过诗歌? 谁不曾为那桩牵连甚广的血案添过一把火? 谁能在这样的关口认下他的身份,敢坦诚地告诉众人自己当年受到了蒙蔽? 况且时辰已晚,现在承认,还等同于告知天下,他们从不曾真诚地、发自内心地悼念过那位黎民百姓交口称赞的皇太子,当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趋炎附势,不过是为追名逐利寻一个舞台。 求诸人易,求诸己心难。 就算他们清楚明白地知道,没有昨日打着承明军旗的军队,便没有今日的汴都。 直面自己的不堪和过错,还是太过痛苦了。 宋澜当年逼迫宋枝雨写下《哀金天》的时候,就是认准了此事。 赌的都是人心罢了。 许澹忽而觉得内心当中有什么东西骤然烧灼起来,烧得他面红耳赤、越来越热。 火光之中,他仿佛回到了被北军攻占的苍澜县,幽州第一藏书楼中,众人四散奔逃,他尚还年轻,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催促他快逃。可回头看了一眼满楼书卷,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抱住了一侧的水缸,拼尽全力,将它泼到了逼近的火焰之上。 “我知道你守的是什么,我心中也有一座藏书楼,你的心中呢,许大人,你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许澹按捺不住地向堂前走去,越走越快,仿佛走慢一步,他便会被当年的火燎到衣角。 一口气走到门前,他伸手扶着门框,转过身来,忽而高吼了一句:“诸位——” 众人投来惊愕的目光。 他平素不擅交际、不擅言辞,不知为何,今日却如同被附身一般,痛痛快快地将心底的话颠三倒四地倒了出来。 “我是一个长在边地的人,科考之前,从未进过京。我出生的地方,放在幽州尚属偏僻之地,可就算在那个偏僻的村子里,也有人知晓承明殿下的名字。” 众人原本对他所言不屑一顾,但见他言语颤抖、双目通红,不免肃穆了几分。 “我与殿下是差不多的年纪,我十二岁时,他受封储君、恩泽天下,可他和天子,实在离我太远太远了。直到我十五岁,村里的老人喜气洋洋地归来,说在皇太子殿下的坚持之下,边境终于重开了互市,我们再也不必跋涉十几里路以物易物、舍近求远地取水了……后来,这个名字出现得越来越多,因为他、因为先帝的仁善,我有书可读、有安稳的日子可过,甚至远赴千里,站在了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殿堂之中。” 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颠三倒四、十分含糊,也无暇顾及旁人能不能听懂。 “还有皇后娘娘……就在前几年,北境重燃战火,叶家没落之后,边城被劫掠、屠杀,十室九空、血肉捐于草野,皇后娘娘将镇守汴都的国朝上将燕老将军遣去边疆,在那个满目荒凉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来北军秋毫无犯,偶尔燃起硝烟,也会倏忽而散——倘若她真的有心篡逆,何必将自己最大的助力送去边境?” “我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昨日战时,汴都军力不足,连陛下都预备弃城而去,若非这两个人率兵回来相救,汴都今日必然如同边境被屠戮的城池一般血流成河!那位击鼓的女子已说得清清楚楚,张平竟大人在、甘侍郎和正守先生也在,就算诸位心中有百般盘算、有滔天惊疑,先走到那座高台之下,向洛中丞要来那张诉状,仔细读上一遍再做决定,有这么难吗?诸位为何踌躇不前,为何不肯承认,为何不能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他真的不可能还活着,还是诸位宁愿他没有活着?” 许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他不知自己是被怎样的力气驱使,只觉得这些话必须要说,它们积攒在他的胸口,被烧得滚烫,若不能宣之于口,恐怕他将受烈火焚身。 “你们当中,当真没有人真心为他写过悼诗吗?没有人感念娘娘这些年来的苦心,记得当初殿下治蝗灾、兴水利、除鬼教的功绩吗?你们没有人是杨衷、左臣谏和刘拂梁的好友,没有人同五大王把酒言欢过吗?若一切都是真的,汀花河上、御史台前,有多少人、有多少冤死的亡灵,他们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也是被蒙蔽的可怜人,难道不敢为自己求一个真相吗!” 言语坠地,堂下鸦雀无声,许澹掩袖擦拭,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顾不得自己的失态,转身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太学,往人声鼎沸的御史台方向走去,失魂落魄地念叨着:“我是修史的人,青史有路、我甘行之,就算你们不去,我也一定要去。 他走后不久,堂中忽有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母亲,当年就死于鬼教之手。” 他如同神游一般追着许澹离去,何仲踮脚瞧着许澹的背影,忽然想起点红台前,自己曾说“三年春日满雪、诸花不开,今岁才见晴明”。 原来上天早在冥冥之中降下了神谕,晴明,亦是因故人归来。 他如梦初醒,一跃而起:“许兄,等一等我!” …… 宋泠的茶已经续到了第五壶。 御史台修建得很高,他站在椅子上写字的时候,偶尔回头,便能看见遥远的汴河上、汀花台孤独的阴影,他的金身被封印在陈旧的往事当中,连带着一些本不该屈膝、本不该枉死的灵魂。 他想起资善堂夏日的午后,他趴在案上小憩,宋淇听落薇说他在沉眠,便没有进门,两个人站在漆园木窗前,声音与蝉鸣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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