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兴高采烈地低声炫耀:“阿姐,我昨日写了一首新诗,被好几个先生夸了一通,拿来给你和二哥瞧一瞧。” 落薇摇着扇子,饶有兴趣地道:“甚好,先来给我瞧瞧——上回你写给我的那首诗在京中流传甚广,叫我大长颜面,今日我特地做了顶顶好的冰碗谢你……” 还有余晖布满天际的傍晚,他与刘拂梁、左臣谏、杨衷三人在丰乐楼中饮酒。 虽说皇储君不该私下结交士子,但他实在喜欢这三人的文章,丰乐楼中偶遇时更觉有缘,便应约醉了一场。 席间,他们聊为政、聊理想、聊抱负,开怀之后,他还得知,这三人都出身荆楚、两广等杀人祭鬼教风行之地,少时饱受其苦。他听着那年轻而真挚的感谢声,深觉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杨衷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甚喜洁净,不知为何能同性情豪放的左臣谏交好。醉后左臣谏抱着他,险些将秽物吐到他的襟前,宋泠瞧着杨衷痛苦不堪的神情,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刘拂梁为人腼腆,酒量却好,这二人东倒西歪之时,他添茶的手都没有抖一抖。 宋泠见刘拂梁眼下乌青,打趣他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何辗转反侧?他怔了一怔,小声道:“殿下见笑,我、我快要娶亲了,是恩师家的女儿,这些日子,只要想起这件事,我便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 …… 宋泠背对着街道,听见远方传来逼近的脚步声。 他抬手拭去了眼角漫出的一丁点水痕,仰头看天,夏日晴方正好,万里无云。 裴郗将他从那把椅子上扶下来,他沉默良久,缓缓转身看向台下簇拥的白衣士子们。 那封诉状已经在他们之间传了一遍,此时众人都深深地垂着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泠的目光流淌过每一个人的脸,在其中看见了愤怒、愧悔和伤情,他苦涩一笑,忽从袖口取了个火折子,蹲下来,将那首他刚刚写完的、远瞧如鲜血淋漓的《哀金天》点燃了。 火舌舔舐而上,迅疾地吞噬了易燃的宣纸,在火焰烧灼的声音当中,离得最近、将他所有动作尽收眼底的洛融先忍不住跪了下来,含泪高呼了一句。 “皇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许澹毫不犹豫地掀袍跪了下去,连带着他身后五十三名文臣士子、太学诸生。围观百姓传看着玉秋实在赴死之前留给宋瑶风的血书,只觉惊心动魄,抬头再看,日头正烈,将台上之人笼罩在一片耀目的日光当中。 于是御史台前众人伏身,呼声惊动了半个汴都城。 “皇太子千秋无期——” “皇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 落薇听完了周雪初的转述,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笑着爬起身来,轻声吩咐道:“叫宫人来再扫一遍乾方殿,等候诸位大人来罢。” 御史台离皇城很近,离乾方殿亦不算远,周雪初来时没有掩上殿门,于是此处也能隐隐听见远方震天铄地的问安声。 宋澜茫然地坐在冰冷的金阶上,晃了晃脑袋,那声音却挥之不去。 他感到头晕目眩,连嘴唇都有些发白,身下的黄金铸成的阶梯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随即他听见落薇的声音。 “你以阴诡立身,我偏要以道杀你。” 是在回答他方才那个“为何不杀”的问题。 落薇走到了他身前,她的声音平静淡漠,带着尖锐的冷:“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装得那样好,到最后你都信了。其实只要一刀,我就能结果了你,无数个夜晚,躺在你的身边,我几乎忍不住要动手,但那种时候,我总会想起少时读书,读到兰艾同焚四个字,我觉得不屑——高洁之物,该是焚身都不愿同艾草焚在一起的。” “一霎的清醒,让我坚定你不能这样死——某年某月某日,大胤昭帝死于刺杀,这样的记载,太叫人不甘心了。我不仅要杀你,杀你的肉身,我更要杀你的身后名,叫你死在你亲手堆出来的舆论中,在青史简中遗臭万年。” “你这么怕自己不得好死,登基便给了自己一个‘昭’字为号,可我为你想了一个更适合你的,你来听一听——某年某月某日,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 “谥号,戾——不悔前过。” “你可喜欢?”
第105章 目窕心与(一) 大胤靖和五年炎夏之日,厄真部大君乌莽率部偷度阴山,先后偷袭了长安和汴都两座中原重城。 是时北疆战事尚未平定,大军中道未归,乌莽攻城不过一个时辰,汴都大乱,连皇帝都换了平民衣袍,预备弃城而去。 其时阴云密布,忽有王兵天降,大退敌军。 当年死于扑朔迷离的刺棠案中的承明皇太子泠,竟然死而复生,率领王军回到了汴都。 在谷游山之变中“身死”的苏皇后,亦随军回到了汴都城中,与他里应外合,先一步入了皇城。 次日,太子泠在御史台上烧了一副亲手所书的《哀金天》。 此局无异于承诺永不复究金天案中受到蒙蔽的士人臣子,并令史官抹除所有的附和之诗。 在户部尚书张平竟、修撰了国朝大典的甘侍郎及帝师方鹤知保举之下,文武百官聚集于乌台之前,齐呼千岁,认下了承明皇太子的身份。 御史台以先太师玉秋实亲笔所书的供状为证,当即宣布再审刺棠案。只是太学诸生等不得御史台的审理,在皇太子登乌台的那一日黄昏,他们便赤手空拳地上了汀花台,推倒了那座“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 众人跪在金像之下,掩袖而泣,后又唱起了屈子的《招魂》。 那三尊跪地雕像也随着石碑的倒塌,被砸得粉身碎骨,变成了一堆破碎的石块,沉沉地落入汴河水中。水流卷挟着一块一块碎片奔腾而去,仿佛为其中的灵魂求得解脱,将他们一并渡往远方自由和广阔的新天地。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 众臣捧着笏板候在乾方殿外,日已西沉,夜色昏昏,东方隐有月影,含光未露。 宋澜死死抱着怀中的国玺,缩在乾方后殿的书案之下。 耳边传来木门推开时轻微的“咯吱”声。 宋澜没有抬头,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伸着一只手四处乱摸,没过多久,他果然在书案下寻到了他盛怒砸下的菩萨塑像。 那塑像落地之后摔掉了一只手臂,随后被甩到此处,没有宫人敢将它收走。宋澜像是寻到了救命之物一般,将它端正地摆在身前,调整姿态,在逼仄的书案之下蜷缩着跪好,“砰砰”地叩首两下。 方才推门走进来的人在殿中点了一盏蜡烛,耐心地等他拜完了,才开口唤道:“子澜。” 宋澜说服了自己无数遍——叶亭宴伪装宋泠,必定是落薇的指使,她是想用这个人做棋子篡位自立。 也正是因为笃信这一点,他才觉得天下不会信、百官不会信,他在乌台上绝不可能成功。 可听了这一句呼唤,宋澜忽然如坠冰窟。 尽管他再不愿承认,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根本没有死。 叶亭宴真的是宋泠。 所以在北境初见的时候,他就可以投其所好,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尖上;所以他在朝中游刃有余,能够顺利地处理他和朝臣之间的关系,每一件事都算无遗策;所以他与落薇是天然的同谋,所有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倒戈缘故,这一刻都得了完整的解答。 所以……他明知可能会自投罗网,还是毫不犹豫地回了汴都;所以他凭借这样一张陌生的脸,还是硬生生地叫天下认下了他的身份,只用一日便翻了刺棠案! 宋澜从案前爬出来,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咬着牙应道:“……你来了。” 宋泠将手边的剑搁在案上,淡淡地看着他。 他永远都是这样,甚至连一句话都不需要说,只一个眼神,便能轻易勾起他内心压抑和潜藏的恶毒。 “你来做什么?” 宋泠略微垂了垂眼,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声音。 “——请陛下晏驾。” “哈哈哈哈……”宋澜用手指着他,大笑出声,“你要我死,我若不肯就死,你当如何?难不成,你要弑君、弑弟不成!” 宋泠毫不动容,甚至学着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若不肯就死,更合我的心意,你以为,我甘心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吗?” 宋澜喘着粗气,嘴唇颤个不停。 满朝文武已然择了新主,玉秋实死后,他尚未来得及收拢人心,便被一桩一件的事情砸得心烦意乱,白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现在想来,那些事情,必定是他们故意安排的! 他对从前与落薇交好的清流文官不屑一顾,心腹多是如叶亭宴一般的弄权之臣,可这样的臣子,他若不用很长的时间拉拢、算计,让他们为他效死,一朝风云突变,他们自然知道选择谁才是最有利的决定。 胜负已然分明。 宋泠叹了口气,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坐在了他所置身龙椅的另一端。 “罢了,其实……我来见你,是因我确实很想亲口问你一句,当年我便问过无数次——你,到底为什么?” 宋澜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便被他再次打断:“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说一句实话罢。” 宋澜抱着国玺的手松了一松,他咬着嘴唇,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识得我的母妃吗?” 他不想再伪装,此时连一声“皇兄”都不愿叫。 宋泠道:“自然,厄真部的细作。” “你居然猜出来了?”或许是确信他没有死后已失生志,宋澜长舒了一口气,像个阴谋得逞的孩童一般,得意地道,“不过你肯定也有许多事情猜不出来——譬如,你娘是怎么死的?” 宋泠怔了一怔,他僵着脖子转过头来,缓缓地问:“你说什么?” “别这样看着我,跟我可没有关系,我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宋澜丢了国玺,举起手,摆出一副无辜神情来,“就在随云将我的孩子掐死那一日,我带着满身的血,闯到太后大娘娘的殿中,我想问她一句,她可是我娘啊,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妃子杀了我的孩子!” 提起此事,他颈间青筋迸起,目光也变得狂热起来:“结果,她向我坦白了她的身份——厄真部当年派了那么多细作,混在宫人当中、混在官眷当中,只有她爬得最高,爬到了皇后身侧;胆子也大,大到算计爹爹、有了身孕,叫他不得不给了她一个名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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