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万息停转、亘古孤寂的平静。 她明明知道,他算无遗策,在场所有人,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反应,他闭上眼睛都能猜得出来——他明明知晓,在那样的时候,她不会、也不能开口替他说话。 可是这样相似的两个场景中,他竟然对她存了一丝奇异的渴望。 对了,她将此称为奇异的渴望,更令她不舒服的是,她怎么都忘不了他这样的目光,甚至会因此扰乱自己的心神。 所以落薇逃也似地离去,看不见他的时候,才能定下心来想清楚所有的事情,也不免因为他这样讨怜的小心思恼怒。 她本想出口讥讽一句,但叶亭宴见了她后,虽然早有放肆举动,仍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向她行了礼。 想必是牵扯了脊背上的伤,落薇见他眉宇微微一蹙,很快又舒展开来。 方才积攒的嗔怪之意霎时消逝,落薇轻叹一句,还是叫他起了身。 不料叶亭宴却没有听她的话,而是膝行两步,凑近了桌前端坐的落薇身侧,将手中的瓷瓶递到了她的面前:“求娘娘为臣上药。” 落薇瞪了他一眼,叶亭宴立刻大言不惭地道:“总听说宫中的药要比外面的好些,臣伤了这许多日,也盼着早些好了才是,再说,娘娘不喜欢臣准备的大礼么?若是喜欢,总该给些赏赐才是。” 他抬头去看落薇的神情,发觉她也在深深回看着他,一时竟然怔住,嘴边的俏皮话也再说不出一句,直至落薇起身,接过了他递来的瓷瓶。 她转身朝着更加昏暗的内室中走去,见他还呆滞地跪在原地,不免皱眉唤了一句:“过来。” 叶亭宴扶着身侧的红木圆桌站起身来,见她身后便是那顶青兰色的床帐。 床帐是宫中常见的款式,颜色却不常见,内宫之中,寝处的床帐多是桃粉色、乳白色、海棠红色,一些情|色旖旎、若隐若现的含义。 这青兰色太过肃杀,殿内本就昏昏,若是如今到了床帐中去,恐怕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落薇撩起床帐一角,随意地坐下,然后示意他来。 叶亭宴掀开帘子,在她面前坐下,落薇凑近了些,状似无意地从他身后扯过了他方才拉开的床帐,将它彻底掩好。 两人便陷入了一片昏黑之中。 这样的黑暗原本是他最适应的,此时却觉得颇有些陌生的怪异,落薇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后颈,落在了他绯色官袍在颈侧的琉璃珠子上。 她非常专心地将那颗珠子解了,鼻息就喷吐在他的耳侧:“……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不知道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叶亭宴定了定神,没有顺着她的言语继续说,反而道:“前几日,臣见了常学士一面,他……” 落薇解了他颈侧的衣扣,抚摸过他的肩膀,闻言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哦?” 又道:“庭杖打得不重,你的伤不是都好了么,做什么还要我上药?” 叶亭宴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能听见她低低的声音。 他的眼睛本就不好,落薇还能在这样的地方看出他一丝轮廓,他却是什么都瞧不见。 这声音飘忽游移,又熟悉又陌生,一时在虚空中脆生生地出现一句“二哥哥”,一时幻化了一句似笑非笑的“叶大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伸手摸索片刻,捧住了她的脸,落薇这次出奇地顺从,仿佛真是对他办事尽心的嘉奖,不仅如此,她还主动凑近了些,刻意对着他的面孔说:“你还没回答,你的伤好得这样彻底了,要我上什么药?” 于是叶亭宴便捧着她的脸吻过去,落薇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出乎她的意料,他今日这个吻是如此湿润、如此温柔,从前,还是此处,那个不顾她反抗也要吻下去的人,和今日的人,全然不相似。 这样的脱节叫她有一丝慌乱,所幸茉莉香片和檀香的气息还在。 人之食色性也,她准备这顶青兰色的帐子时,便想到了这一日,一切昏黑混沌,她就不会看到对方的脸,看不见,只有气息,甚好。 只是太过温柔了却不好,所谓的相仿也要有一个界限,突破了此处去,她实在太怕自己沉溺其中。 叶亭宴捧着她的脸送上这个吻,听见她微不可闻的喘息声,不知为何竟觉得鼻翼微酸,本该顺着脸颊游移到颈侧的吻便戛然而止,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好一个相依为命的姿态,他心中自嘲地想着,落薇却十分诧异于他的举动,片刻之后,便开口道:“叶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叶亭宴好半晌才消化了她这句话,十分茫然地问:“什么?” 落薇的手指在他后背上轻轻划弄,口中说着一些漂亮话儿:“你不是喜欢青色、喜欢兰色么?这顶帐子,确是为你准备的,我方才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何必托上药做幌子——倘若今后你每件事都能办得如上一件一样漂亮,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昏头转向地听了这句话,却猛地清醒了过来,一颗心似直直坠入了寒冰地狱一般,冷得彻头了,便滚烫起来,一侧是神佛,一侧是众鬼,他听见无数的哀嚎,什么是真啊,什么是假?她在这样的地方——不拘这一个地方——还对什么样的人、说过这样的话?从前视若珍宝的、如今不能割舍的,竟变得这样轻贱,她是,他也是。 他们滚在这样荒谬的人世当中,假面以对、匍匐前行,直至沾了古今来往所有的恶,明白甘心地堕落进权术和阴谋的彀中。 还能够……脱身吗?
第35章 明月前身(二) 落薇不知他心中这许多计较,只是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前,忽然一瞬,她觉得对方的心跳得好快。 一声一声,如同鼓噪,简直要跃出胸腔来了。 她忽地觉得有些好笑,面前这个人连中宫都敢觊觎,放肆浮浪,又生了一张好面皮,怎么看都不会少了风流韵事,为何还像不经事的少年一般春心荡漾? 或许这也是装出来的。 但是不太像,她不是没有听过少年人动心的声音。 于是落薇将调笑咽了回去,换了一句:“心怎么跳得这样快?” 叶亭宴在一片昏黑中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你的心,却是波澜无惊的。” 这样的时候,他说话总是有些不像他,没有什么锋利的尖刺,也不见虚情假意的试探,一字一句,真心沉溺一般,她从前曾经将他的声音错认成了故人,如今瞧不见面孔,只能听见声音,这样的感觉便更加浓郁了。 她无以为对,只想在这虚实之间的一瞬多留片刻。 叶亭宴怀抱着她,她依偎在他怀中,此时此刻,他们如同一对亲密恋人,然而她知道,这两颗跳动不一的心,明明隔了千山万水的远。 若是对方同她一样平静就好了。 她听不见鼓声,便知道这只是人世间一场常见的寻欢作乐,欲大于爱,安全而直白。 但他这样的不平静,却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嗅着那茉莉香片的味道,直起身,离开了他的怀抱,双手顺着脊背重回了那颗琉璃珠子处,想为他将那颗珠子系回去。 叶亭宴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沉沉地问:“怎么,娘娘后悔了?” 方才还是“你”,不是“娘娘”。 方才还是沉溺的言语,此刻却冷了下来。 落薇反倒松了一口气:“怎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担忧大人误了时辰罢了。” 她刚刚说完,便感受到有微凉的触感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叶亭宴侧过头来,吻过她的手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个吻中蕴含的情|欲意味竟比方才双唇相贴时更重。 他一吻罢了,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半带嗔怨地问:“那娘娘何时能寻个臣空闲的时辰呢,或是……许臣到您宫中去也好。” 口气嗔怪,声音却低哑,她简直要分辨不出对方瞬息万变的真假,只好掩饰着笑道:“叶大人想到本宫的琼华殿来?那却有些难了,不如……大人净身后来本宫殿中做内侍罢,如此出入,必定无人过问,本宫也能天天见你了,你这样养眼,本宫一定会很高兴的。” 叶亭宴有些恼怒地用了些力气,落薇被攥得有些痛,却笑得更愉悦了些:“怎么,大人不愿意啊?” 她撑着床榻,想要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方才与他推搡时,蹭掉了发间一只金簪。 他仍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于是她便只好就着他的手凑近了,到他身后去捞那只簪子,一个投怀送抱的姿势。 叶亭宴当即便十分不客气地受用了,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揽了她的腰,明知故问:“娘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臣今日的伤当真没好,身上没什么气力,可要直接被娘娘仰面推下去了。” 落薇将那只玫瑰金簪握在了手中,闻言差点气笑:“叶大人这话说得好无辜,不如先将手松开,否则——” 玫瑰金簪的末尾磨得十分锋利,她拿着那只簪子,轻轻从他颈侧划过。 这里皮肤脆弱,只用了这么丁点力气,都会给他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否则——可要小心了。” 叶亭宴笑了一声,听话地松了手,张着双臂讨饶:“娘娘饶命,恕臣大不敬。” 是了,他想,他们之间,手持利刃的永远是她。 落薇反手将簪子重新插回发髻之间,扶着他的身子站了起来,一手拨开了兰色的床帐。 叶亭宴半倚在榻上,乍然见光,哪怕只是昏暗的一瞬,都叫他不自然地伸手挡了一挡。 “叶大人眼睛不好,本宫又忘了,”落薇转头见他情态,便十分不真心地道了歉,“夏日里阳光渐盛,大人到时可怎么好?” 叶亭宴揉了揉眼睛,跟着她站了起来:“劳娘娘关心。” 床帐里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他们在黑暗中温情缱绻,一见光便恢复成从前疏离模样,落薇整理衣衫,开口问道:“叶大人还没有答本宫的问题,今日之后,你预备做什么?” 叶亭宴也正了正自己歪掉的领口:“先前一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娘娘必定想得通透彻底,不需臣多费口舌了,臣也想问娘娘一句,娘娘预备做什么?” 不待落薇回答,他便继续问道:“汴都街头巷尾流传的那首《假龙吟》,是娘娘派人做的么?” 落薇已经走到了殿门处,将门开了个缝隙,金灿灿的夕阳光倾泻而入,刚巧落了一道在他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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